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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王勃《滕王閣記》「落霞孤鶩」之句,一時之人共稱之,歐陽公以為類俳,可鄙也。然「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樂極悲來,識盈虛之有數」。亦記其意義甚遠。蓋勃文中子之孫,世尚其學,一時之人不識耳。

  東坡《報江季恭書》雲:「《非國語》,鄙意不然之,但未暇著論耳。柳子之學,大率以禮樂為虛器,以天人為不相知,云云。雖多,皆此類也。所謂小人之無忌憚者。至於《時令》、《斷刑》、《正符》,皆非是。」予謂學者不可不知也。

  曹植《七啟》言「食味芳蓮之巢龜」,張協《七命》言「食味丹穴之雛雞」,極盛饌,而二物似不宜充庖也。

  或問東坡:雲龍山人張天驥者,一無知村夫耳。公為作《放鶴亭記》,以比古隱者,又遺以詩,有「脫身聲利中,道德自濯澡」,過矣。東坡笑曰:「裝鋪席耳。」東坡之門,稍上者不敢言,如禽聰、蜜殊之流,皆鋪席中物也。東坡于古人,但寫陶淵明、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柳子厚之詩。為南華寫柳子厚《六祖大鑒禪師碑》,南華又欲寫劉夢得碑,則辭之。呂微仲丞相作《法雲秀和尚碑》,丞相意欲得東坡書石,不敢自言,委甥王讜言之。東坡先索其稿諦觀之,則曰:「軾當書。」蓋微仲之文自佳也。

  曾子固初為太平州司戶。守張伯玉,前輩人也。歐陽公、王荊公諸名士共稱子固文章。伯玉殊不顧,問語子固:「吾方作六經閣,其為之記。」子固凡謄稿六七,終不當伯玉之意,則為子固曰:「吾自為之。」其書於紙曰「六經閣者,諸子百家皆在焉」。不書尊經也云云。子固始大畏服,益自勵於學矣。

  長安安信之子允為予言:「舊藏韓退之家集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卷,繭紙正書,有退之親改定字。後為張浮休取去。」

  歐陽公謂蘇明允曰:「吾閱文士多矣,獨喜尹師魯、石守道,然意猶有所未足,今見子之文,吾意足矣。」嗚呼!歐陽公之足,孔子之達,杜子美之無恨,韓退之之是也。

  李伸季常,蘇子容丞相外孫,為予言:東坡歸自儋耳,舟次京口,子容初薨,東坡已病,遣叔党來吊,自作《飯僧文》。所謂在熙甯初,陪公文德殿下,已為三舍人之冠。及元祐際,綴公邇英閣前,又為「五學士」之首,雖淩厲高躅,不敢言同,而出處大概,無甚相愧者。明日,季常與子容諸孫往謝之,東坡側臥泣下不能起。

  李義山《樊南四六集》載:《為鄭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雲:「宰臣王涯等,或久服顯榮,或超蒙委任,待思改作,未可與權,敷奏之時,已彰虛偽,伏藏之際,又涉震驚」云云。當北司憤怒不平,至誣殺宰相,勢猶未已,文宗但為涯等流涕而不敢辯。義山之《表》謂「徒思改作,未可與權」,獨明其無反狀,亦難矣。

  司馬文正公薨,範蜀公取蘇翰林《行狀》作志,系之以銘,翰林當書石,以非《春秋》微婉之義,為公休諫議雲:「軾不辭書,恐非三家之福。」就易今銘。蜀公之銘世不傳,予故表出之。曰:「天生斯民,乃作之君。君不獨治,爰畀之臣。有忠有邪,有正有傾。天意若曰,待時而生。皇皇我宋,神器之重。卜年萬億,海內一統。而熙甯初,奸小淫縱。以朋以比,以閉以壅。乃于黎民,誕為愚弄。人不聊生,天下洶洶。險陂憸猾,唱和雷同。謂天不足畏,謂眾不足從,謂祖宗不足法,而敢為誕謾不恭。赫赫神宗,洞察於中。乃竄乃斥,遠佞投凶。誅鈕蠹毒,方複任公。奄棄萬國,未克厥終。二聖繼承,謀謨輔佐。乃曰斯時,非公不可。召公洛京,虛心至誠。公至京師,朝訪夕諮。公既在位,中外鹹喜。信在言前,拭目以觀。日親萬機,勤勞百為。盡瘁憂國,夢寐以之。曾未期月,援溺振渴。事無巨細,悉究本末。利興害除,賞信罰必。曰賢不肖,若別白黑。耆哲俊乂,野迄無遺。元惡大憝,去之不疑。無有遠邇,風從響應。載考載稽,名實相稱。天胡不仁,喪吾良臣。天實不恕,喪吾良輔。嗚呼已乎,而不留乎!山嶽可拔也,公之意氣堅不可奪也。江漢可竭也,公之正論浚不可遏也。嗚呼公乎,時既得矣,道亦行矣,志亦伸矣,而壽止於斯。哀哉!」

  歐陽公平生尊用韓退之,於其學無少異矣。退之作《處州孔子廟碑》,以謂「白天子至郡邑守長,通得祀而遍天下者,唯社稷與孔子焉。然而,社祭土,稷祭谷,勾龍、棄,乃其佐享,非其專主,又其位所,不屋而壇,豈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當座,以門人為配,白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薦祭,進退誠敬,禮如親弟子者。勾龍、棄以功,孔子以德,固自有次第哉!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不得常祀,勾龍、棄、孔子皆不得位,而得常祀,事皆無如孔子之盛。所謂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其賢過於堯、舜遠者,此其效歟。」永叔作《穀城縣夫子廟記》,乃雲:「後之人徒見官為立祠,而州縣莫不祭之,則以為夫子之尊,由此為盛。甚者乃謂生雖不得位,而沒有所享,以為夫子榮,謂有德之報,雖堯、舜莫若,何其謬論者歟?」是歐陽公以退之為謬論矣。

  眉山老蘇先生裡居未為世所知時,雷簡夫太簡為雅州,獨知之,以書薦之韓忠獻、張文定、歐陽文忠三公,皆有味其言也。三公自太簡始知先生。後東坡、穎濱但言忠獻、文定、文忠,而不言太簡,何也?予官雅州,得太簡薦先生書,嘗以問先生曾孫子符、仲虎,亦不能言也。簡夫,長安人,以遺才命官,其文亦奇,《國史》有傳。《上韓忠獻書》:「簡夫啟:昨年在長安,累獲奏記,及入蜀來,路遠頗如疏怠,恭惟恩照,恕其如此,不審均逸名都,寢食何似。簡夫向年,自與尹師魯別,不幸其至死不復相見,故居常恨,以謂天下後生無複可與議論當世事者,不意得郡荒陋,極在西南,而東距眉州尚數百里。一日,眉人蘇洵攜文數篇,不遠相訪。讀其《洪範論》,知有王佐才;《史論》得遷史筆;《權書》十篇,譏時之弊;《審勢》、《審敵》、《審備》三篇,皇皇有憂天下心。嗚呼!師魯不再生,孰與洵抗邪?簡夫自念道不著,位甚卑,言不為時所信重,無以發洵之跡。遽告之曰:如子之文,異日當求知于韓公,然後決不埋沒矣。重念簡夫,阻遠門藩,職有所守,不獲搢版約袂、疾指快讀洵文於幾格間,以豁公之親聽也,但邑邑而已。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謹好禮,不妄交遊;亦嘗舉茂才,不中第,今已無意。近張益州安道,薦為成都學官,未報。會今春將二子入都,謀就秋試,幸其東去,簡夫因約其暇日,令自袖所業,求見節下,願加獎進,則斯人斯文,不為不遇也。」《上張文定書》:「簡夫啟:簡夫近見眉州蘇洵著述文字,其間如《洪範論》,真王佐才也。《史論》,真良史才也。豈惟西南之秀,乃天下之奇才爾。令人欲糜珠齊芝,躬執匕箸,飫其腹中,恐他饋傷。且不稱其愛護如此,但怪其不以所業投於明公,問其然,後雲:『洵已出張公門下矣。又辱張公薦,欲使代黃柬為郡學官。洵思遂出張公之門,亦不辭矣。』簡夫喜其說。竊計明公引洵之意,不祗一學官,洵望明公之意,亦不祗一學官,第各有所待也。又聞明公之薦,累月不下,朝廷重以例撿,執政者靳之,不特達。雖明公重言之,亦恐一上未報,豈可使若人年將五十,遲遲于塗路間邪?昔蕭昕薦張鎬雲:用之則為帝王師,不用則幽谷一叟耳。願明公薦洵之狀,至於再,至於三,俟得其請而後已,庶為洵進用之權也。」《上歐陽內翰書》:「簡夫啟:簡夫頃年待詔公車府,因故人蘇子美始拜符采,不間不遺,許接議論。未兩三歲,而執事被聖上不次之知,遂得以筆舌進退天下士大夫。士大夫不知刑之可懼,賞之可樂,生之可即,死之可避,而知執事之筆舌可畏。簡夫不于此時,畢其平生之力,以謹自附於下風,而方從事戎馬間,或告疾於舊隱,故足跡不至於門藩,書問不通於左右者,且十餘年矣。豈偶然哉?蓋有故耳。執事之官,日隆於一日,昔之所以議進退天下士大夫者,今又重之以權位,故其一言之出,則九鼎不足為重。簡夫見棄于時,使與俗吏齒,碌碌外官,多謗少譽,方世之視其言,不若鴻毛之輕,故姓名不見記于執事矣。夫人重之不為,簡夫肯為輕哉!方俟退於隴畝之中,絕於公卿之間,而後敢以尺書問閽吏,道故舊之情。今未能畢其志,而事已有以奪之矣。伏見眉州人蘇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謹好禮,不妄交遊,嘗著《六經》、《洪範》等《論》十篇,為後世計。張益州一見其文,歎曰:『司馬遷死矣,非子吾誰與?』簡夫亦謂之曰:『生,王佐才也。』嗚呼!起洵于貧賤之中,簡夫不能也,然責之亦不在簡夫也。若知洵不以告於人,則簡夫為有罪矣。用是不敢固其初心,敢以洵聞左右。恭惟執事職在翰林,以文章忠義為天下師,洵之窮達,宜在執事。向者洵與執事不相聞,則天下不以是責執事,今也讀簡夫之書,既達於前,而洵又將東見執事于京師,今而後,天下將以洵累執事矣。」陳希亮,字公弼,天資剛正人也。嘉祐中,知鳳翔府。東坡初擢制科,簽書判官事,吏呼蘇賢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賢良也?」杖其吏不顧,或謁入不得見。故東坡《客次假寐》詩:「雖無性命憂,且複忍斯須。」又《九日獨不預府宴登真興寺閣》詩「憶弟恨如雲不散,望鄉心似雨難開。」其不堪如此。又《東坡詩案》雲:任鳳翔府簽判日,為中元節不過知府廳,罰銅八斤,亦公弼案也。東坡作《府齋醮禱祈》諸小文,公弼必塗墨改定,數往反。至為公弼作《淩虛台記》曰:「東則秦穆公祈年橐泉,南則漢武長楊五柞,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計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數世之後,欲求其仿佛,破瓦頹垣,無複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歟?夫台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公弼覽之,笑曰:「吾親蘇明允猶子也,某猶孫子也。乎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後公弼受他州饋酒,從贓坐,沮辱抑鬱抵於死。或雲,歐陽公憾於公弼有曲折東坡,不但望公弼相遇之薄也。公弼子慥季常,居黃州之岐亭,慕朱家、郭解為人,閭裡之俠皆歸之。元豐初,東坡謫黃州者,執政疑公弼廢死自東坡,委于季常甘心焉。然東坡、季常相得歡甚,故東坡特為公弼作傳,至比之汲黯,曰:「軾官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崔德符戲語予曰:「果如元豐執政之疑,東坡之悔,豈釋氏懺悔之悔乎?」

  晏公不喜歐陽公,故歐陽公自分鎮敘謝,有曰:「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為不深,然足跡不及於賓階,書問不通于執事。豈非飄流之質,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動常得咎,舉輒累人。故于退藏,非止自便;偶因天幸,得請郡符。問遺老之所思,流風未遠,瞻大邦之為殿,接壤相交。」晏公得之,對賓客占十數語,授書史作報。客曰:「歐陽公有文聲,似太草草。」晏公曰:「答一知舉時門生,已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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