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邵博 > 邵氏聞見後錄 | 上頁 下頁 |
三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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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以來,權臣挾繼述神宗為變者,必先挾王荊公。蔡氏至以荊公為聖人。天下正論一貶荊公,則曰:「非貶荊公也,詆神宗也,不忠於繼述也。」 正論盡廢,鉤党牢不可解,仁人君子知必為異日之禍,其烈不可向,無計策以救。陳瓘瑩中流涕以問諫大夫劉安世器之曰:「叵奈何?」 器之親受司馬文正公之學,膽智絕人,曰:「不自神宗,不自荊公不可救。」 故瑩中反疏蔡氏所出荊公《日錄》語中詆神宗事,曰《尊堯集》雲。意上心不平于荊公,則蔡氏可伐,正論可出,鉤党可解,異日之禍可救也,瑩中坐以流竄抵死。正論卒不出,鉤黨卒不解,異日之禍卒不可救者,天也。予讀其書而悲之,尚慮後世或不達瑩中本趣,但以為辟荊公之詆神宗者,故具言之。 《尊堯集》文繁,不著,著其序曰: 「臣聞先王所謂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矣。此安石之精義也。有《三經》焉,有《字說》焉,有《日錄》焉,皆性命之理也。蔡卞、蹇序辰、鄧洵武等用心純一,主行其教,所謂大有為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謂繼述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謂一道德者,亦以性命之理而一之也;其所謂同風俗者,亦以性命之理而同之也。不習性命之理謂之流俗,黜流俗則竄其人,怒曲學則火其書,故自卞等用事以來,其所謂國是者皆出性命之理,不可得而動搖也。 臣昨在諫省所上章疏,嘗以安石比于伊尹,伊尹,聖人也,而臣乃以安石比之者,臣於此時猶蔽於國是故也。又臣所上章疏,謂安石為神考之師也;神考,堯舜也。任用安石,止於九年而已矣。初任後棄,何嘗終以安石為是乎?而臣乃以安石為神考之師者,臣於此進猶蔽於國是故也。臣昨者以言取禍,幾至誅殛,賴陛下委曲保全,賜臣餘命,臣感激流涕,念念循省,得改過之義焉。蓋臣之所當改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孔子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又曰:『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性命之理,其有易此乎?臣伏見治平年中,安石唱道之言曰:『道隆而德駿者,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迭為賓主。』自安石唱此說以來,幾五十年矣,國是淵源,蓋兆於此。 臣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定則不可改也,天子南面,公侯北面,其可改乎?今安石性命之理,乃有北面之禮焉。夫天子北面以事其臣,則人臣南面以當其禮,臣於性命之理,安得而不疑也。傳曰,君之所以不臣者二:當其為祭主則弗臣,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師無北面,則是弗臣之禮也,豈有天子而可使北面者乎?漢顯宗之于桓榮,所以事之者,可謂至矣,而所施之禮不過坐東向而已。乃以君而朝臣,以父而拜子,則是齊東野人之語,龐勳無父之禮,以此為教,豈不亂名分乎?亂名分之教,豈可學乎?臣既誤學乎教,豈可以不悔乎?《易》曰:『不遠複,無祗悔,元吉。』臣於既往之誤,豈敢祗悔而不改乎? 臣昔以安石為神考之師,是臣重安石而輕神考也;臣昔以安石比伊尹之聖,是臣戴安石而誑陛下也。臣為陛下耳目之官,而妄進輕許之言,臣之罪惡如丘山矣。臣若不洗心自新,痛絕王氏,則何以明改過之心乎?臣所著《尊堯集》者,為欲明改過之心而已矣。莊周曰:『明此以南向,堯之為君;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莊周之道虛誕無實,不可以治天下,然于名分之際,不敢不嚴也。飛蜂走蟻,猶識上下,豈可以人臣自聖,而至於缺名分哉!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安石北面之言可謂之順乎?崇此不順之教,則所述熙豐之事,何日而成乎?廢大法而立私門,啟攘奪而生後患,可為寒心,孰大於此,臣請序而言之。 昔紹聖史官蔡卞專用王安石《日錄》,以修神考《實錄》,薄神考而厚安石,尊私史而壓宗廟。臣居諫省,請改裕陵《實錄》,及在都司,進《日錄辨》,當是之時,臣於《日錄》,未見全帙,知其為私史而已,未知其為增史也。自去闕以來,尋訪此書,偶得全編,遂複周覽,竄身雖遠,不廢討論。路過長沙,曾留轉藏之語;待盡合浦,又著垂絕之文。考詆誣譏玩之詞,見蔡卞增偽之意,尚謂安石趣錄,皆可憑據,卞之所增,乃是誣偽,當是之時,臣於《日錄》考之未熟,知其為增史而已,未知其為悖史也。蓋由臣智識昏鈍,覺悟不早,追思諫省奏章,乃至合浦舊述,語乖正理,隨俗妄談,既輕神考,又誑陛下,若它時後日,陛下以此怒臣,臣將何以自救,敢不悔乎?《日錄》雲『卿,朕師臣也』,乃安石矯造之言。又雲『督責朕有為』,豈神考親發之訓。既托訓以自譽,又托訓以輕君。輕君則訕侮譏薄,欲棄名分;自譽則驕蹇陵犯,前無祖宗。其語實繁,聊舉一二。《日錄》雲:『朕自覺材極凡庸,恐不足與有為,恐古之賢君皆須天資英邁。』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雲:『朕頑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聞道德之說,心稍開悟。』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雲:『卿初任講筵,勸朕以講學為先,朕意未知以此為急。』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雲:『卿莫只是為在位久,度朕終不足與有為,故欲去。』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雲:『所以為君臣者,形而已矣,形故不足累卿。』此非托訓以輕君乎?訕侮譏薄,欲棄名分,可以略見於此矣。 《日錄》又雲:『王安石造理深,能見得眾人所不能見。』此托訓以自譽也。又雲:『如王安石不是智識高遠精密,不易抵當流俗,天生明俊之才,可以庇覆生民。』此托訓以自譽也。又雲:『卿無利欲,無適莫,非獨朕知卿,人亦盡知,若余人安可保?』此托訓以自譽也。又雲:『卿才德過於人望,朕知卿了得事有餘。』此托訓以自譽也。驕蹇陵犯,前無祖宗,可以略見於此矣。聖主以奉先為孝,群臣以承上為忠,明知其誣,誰敢核實,則可以抵塞眾口,可以熒惑聖聰,誑脅之術,莫甚於此。始則留身乞批,以脅制於同列;終則著書矯訓,以傳述于後人。誣脅臣鄰,何足縷道;上幹君父,可不辨乎? 自到闕以來,至為參政之始,不錄經筵之款奏,但書七對之遊辭。載神考降問之諮詢,無一問仰及於三代。言神考但慕蜀魏,謂厥身不異皋伊。仍于供職之初辰,首論理財之不可,恐宣利而壞俗,陳孟子之恥言。凡它人極論之辭,掠為己說;彼所獻管商之術,歸過先猷。書神考之謙辭,則曰:『以朕比文王,豈不為天下後世笑』!論太祖之征伐,則曰:『江南李氏何嘗理曲。』恣揮躁悖之筆,盡為烈考之詞,矯訓誣天,孰甚於此。祖宗之威靈如在,聖主之繼述日新,若不辨托訓之誣,何以解天下之怒!而況托訓之外,肆詆尤多:神考小心慎微,彼則曰『好察細務』;神考畏天省事,彼則曰『畏慎過當』;神考欲除苛細之法,彼則曰『元首叢脞』;神考欲寬疑似之獄,彼則曰『陛下含糊』;神考禮貌勳賢,彼則曰『含容奸慝』;神考嘉納忠直,彼則曰『不懲小人』。又謂『奸罔之徒,陛下能誅殺否?』比忠良於元濟,責神考為憲宗;謂不可以罷兵,當必勝而後已。神考守祖宗不殺之戒,以天地好生為心,厭棄其言,眷待浸薄,先逐鄧綰,次出安石,至於熙寧之末,而安石前日之所怒者複見收矣。 至於元豐之末,司馬光等前日之所言者複見思矣。卞等不遵神考末命,但務圖已之私;以繼紹安石為心,以必行誅殺為事。請于哲宗,而哲宗不許;請于陛下,而陛下拒之。人心歸仁,天助有德,遂使奸謀內潰,逆黨自彰。卞既不敢居金陵,人亦不復聖安石,悔從王氏,豈獨臣哉?朝廷搢紳,協心享上;庠序義士,理所同然;科舉藝能,孰肯遽陳其所蘊?有用之士,亦將先忍而後為。變王氏誣君之習,合《春秋》尊王之義。濟濟多士,何患無人!又況安石所施,其事既往,若不自述于文字,後人安知其用心?著為此書,天使之也。且安石著書之意,豈是便欲施行?卞所安排,非無次序,自謂舉無遺策,何乃急於流傳,宣示遠近,不太速乎?然則流傳之速,天促之也。天之右序我宋而不助王氏,亦可知也。 如臣昔者,妄推安石謂之聖人,如視蟻垤以為泰山,如指蹄涔以為大海。易言無責,鬼得而誅,駟不可追,齰舌何補?聖人,人倫之至也,傲上亂倫,豈聖人乎?聖人,百世之師也,教人誣偽,豈聖人乎?孔子,集大成也,尚以不居為謙;光武,有天下者也,猶下禁言之詔。豈可身處北面人臣之位,而甘受子雱驕僭之名乎?雱出《安石畫像贊》曰:『列聖垂教,參差不齊,集厥大成,光乎仲尼。』蔡卞大書之,刊于石,與雱所撰諸書經義並行於世。臣昔以答義應舉,析字談經,方務趣時,何敢立異?改過自新,請自今始。於是取安石《日錄》編類得六十五段,厘為八門:一曰聖訓,二曰論道,三曰獻替,四曰理財,五曰邊機,六曰論兵,七曰處己,八曰寓盲。事為之論,又於逐門總而說之,凡為論四十有九篇,合二門為一卷,並序共為五卷。臣以憂患之餘,精力困耗,披文索義,十不得一;加以海隅衰陋,人無賜書,神考禦集,無由恭閱;又《日錄》與御批《日曆》、《時政記》抵牾同異,無文可考,欲校不得,但專據私書,略分真偽,不能盡究底蘊,亦可以窺其大概矣。 凡臣之所論,以紹述宗廟為本,以辯明聖訓為先,蓋所述在彼則宗廟不尊,誣語未判則真訓不白,何以光揚神考有為之心,何以將順陛下述事之志?凡今之士,學古入官,身雖未試於朝廷,心亦不忘於獻畝,戴天履地,寧忍同誣,日拙心勞,徒唱爾偽,犯古今之公議,極典籍之所非,陰奉寂言,顯違格訓。安石欲置四輔,神考以為不可,神考欲建都省,安石以為不可,然今則四輔成矣,都省毀矣,道路為之流涕,聖哲能不痛心!人皆獨非于蔡京,安知謀發于蔡卞?至於宿衛之法,亦敢更張;變亂舊規,創立三衛。用私史包藏之計,據新經穿鑿之文;以畏憚不改為非,以果斷變易為是。按書定計,以使其兄當面贊成;退而竊喜,京且由之而不悟,他人豈測其用心?事過而窺,縱跡方露;齎諮痛恨,雖悔何追?在私家可足備論,於國事豈宜如此?謂塘濼未必有補,可以決水為田;謂河北要省民徭,可以減州為縣。至於言江南利害,則曰州縣可析;論兵民將領,則曰獎拔豪傑。四海本是一家,何為分彼分此?大法無過宿衛,安得率爾動搖。棄舊圖新,厥意何在? 昔元祐更張之始,方安石身沒之初;眾皆獨罪于惠卿,或以安石為樸野;優加贈典,欲鎮浮薄;司馬光簡尺具存,呂惠卿責詞猶在。深懲在列,曲恕元台。凡同時論之人,無一人指點安石,往往言章疑似,或幹裕陵。致卞以窺伺為心,包藏而待;潤色誣史,增汙忠賢。凡慍懟曾布之言,與怒詈惠卿之語,例皆刊削,意在牢籠。欲使共述私書,將欲濟其大欲。布等在其術內,卞計無一不行。良由議贈之初,不稽其弊;若使早崇名分,何至橫流?司馬光誤國之罪,可勝言哉! 臣聞熙甯之初,論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隱者,呂誨一人而已;熙甯之末,論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隱者,惠卿一人而已。呂誨之言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視樸野,中藏巧詐,驕蹇傲上,陰賊害物。』呂惠卿之言曰:『安石盡棄素學,而隆尚縱橫之末數,以為奇術。以至譖愬脅持,蔽賢黨奸,移怒行很,方命矯令,罔上要君,凡此數惡,莫不備具。雖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平日聞望,一旦埽地,不知安石何苦而為此也。謀身如此,以之謀國,必無遠圖,而陛下既以不可少,而安石之罪固未易言。』又曰:『平日以何如人遇安石,安石平日以何等人自任,不意窘急,乃至如此。』又曰:『君臣防閑,豈可為安石而廢哉!』又曰:『臣之所論,皆中其肺肝之隱。』臣某竊謂:元祐臣僚,于呂誨之言則譽之太過,于惠卿之言則毀之太過。此二臣者趣向雖異,至於論安石之罪,獻忠於神考,則其言一也。豈可專譽誨而毀惠卿乎?偏毀惠卿,此王氏之所以益熾也。元祐之偏,可不鑒哉! 臣竊以天下譬如一舟,舟平則安,偏則危,臣之以言取禍,初緣此語。然臣自視此語,猶野人之視芹也,切於愛君,又欲以獻。前日之欲殺臣者,必亦瞋目矣。然臣之肝腦,本是報國之物。臣若愛吝此物,則陛下不得聞安石之罪矣;陛下不得聞安石之罪,則人之利害鹹在矣。為我宋之臣豈得不思乎?乃者天子幸學,拜謁宣尼,本朝故臣,坐而不立,躋此逆像,卞唱之也。輔臣縱逆而養交,禮官舞禮而行諂。僭自內始,達于四方,萬國寒心,外夷非笑。謟冕夷俟,載籍所無,屨加於冠,何以示訓? 自有中國以來,五品不遜,未有此比。然則觀此一像,而八十卷之大概,可以未讀而知矣。蔡氏、鄧氏、薛氏皆立安石之像,祠於家廟,朝拜安石而頌曰:『聖矣,聖矣!』暮拜安石而頌曰:『聖矣,聖矣!』國學,風化之首也,豈三家之家廟乎?故曰:廢大法而立私門,啟攘奪而生後患,可為寒心,莫大於此。尊君愛國之士,孰敢以此為是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極天下之非,而可以謂之國是乎? 嗚呼,講先王之道,而以咈百姓為先;論周公之功,而以僭天子為禮。咈民歲久,蠹國日深,僭語為胎,遂產逆像;以非為是,態度日移,廢道任情,今甚於昔。昔者,初立國是,使惇行之;惇既竄逐,移是於布;布又竄逐,移是於京。三是皆發于卞謀,三臣同歸乎誤國。然則果國是乎?果卞是乎?若以卞是為是,則操心頗僻,賦性奸回,如鄧綰者,不當逐也;若以卞是為是,則以塗炭必敗之語詆誣神考,如常立者,不當竄也。神考逐綰,可以見悔用安石之心;哲宗竄立,可以見斥絕安石之意。兩朝威斷,天下皆以為至明;陛下光揚,亦以去卞為急務。埽除舊穢,允協人心,布澤日新,上合天意。樂於將順,搢紳所聞,夢闕馳誠,名限疏遠。 彼元祐、元符之籍,雖漸絕弛,而人尚未見用;應詔上書之罪,雖已釋放,而士猶在沮辱。沮辱者不可複問,未用者當自退藏,其餘雖在朝廷,或非言路,明哲之士,又務保身,縱有強聒之流,且無私史之隙。唯臣因論私史,禍隙至深,得存余命,全由獨斷。臣之所以報國者,敢不勉乎!兼臣年老病多,決知處世難久,與其齎志於沒後,孰若取義於生前。義在殺身,志惟尊主,故臣所著《日錄辯》,名之曰《四明尊堯集》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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