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5 | 上頁 下頁
答山陰徐伯調書


  往年獲示大集,茹吐包孕,鯨春麗。欣賞之餘,繼以駭悼,自分齒衰才竭,絲盡灰幹,不復能遠騁高厲,與應龍神馬摩九霄而撫四海,有仰屋竊歎而已。手教累紙,稱歎僕文章媲美古人,致不容口,以為諛言乎?八十余老人偷生視息,悠悠人世,何以當于高賢,而重煩獎拂以為質言乎?自顧鄙薄,聲聞過情,蹶氣震怖,如雙杵撞胸,撫按不能止。旋觀足下論議,證向今古,一一辨其津涉,覽其潭奧,誠非傭耳。剽目飾梔、言以相誕謾者,敢援古人信于知己之義,略陳其生平所得以告足下。

  僕年十六七時,已好陵獵,為古文。《空同》、《弇山》二集,瀾翻背誦,暗中摸索,能了知某行某紙,搖筆自喜,欲與驅駕,以為莫己若也。為舉子偕李長蘅上公車,長衡見其所作,輒笑曰:「子他日當為李王輩流。」僕駭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長蘅為言,唐宋大家與俗學迥別,而略指其所以然,僕為之心動,語未竟而散去。浮湛裡居,又數年與練川諸宿素游,得聞歸熙甫之緒言與近代剽賊雇賃之病。臨川湯若士寄語相商曰:「本朝勿漫視宋景濂。」於是始覃精研思,刻意學唐宋古文,因以及金元元裕之、虞伯生諸家,少得知古學所從來,與為文之阡陌次第。今所傳《初學集》,皆三十七八已後作也。自嘉靖末年,王李盛行,熙甫遂為所掩沒。萬曆中,臨川能訟言之,而窮老不能大振。

  僕以孤生謏聞建立通經汲古之說,以排擊俗學,海內驚訝,以為希有,而不知其郵傳古昔,非敢創獲以嘩世也。然僕之文章自斷不如古人者有四:古人學問自羈貫就傳以往,歲有程,月有要,年未及壯而九經三史七略四部之樞要已總萃於胸中,其有著作叩囊發匱,舉而措之而已耳。餘以少失學,腕晚改步,蹭蹬功名,洊臻喪亂,神志荒耗,誦讀遺忘,乃欲上下馳騁,追扳古人,于行墨之間,斯足下所雲舉鼎絕臏者乎?其自斷者一也。廬陵眉山以間世傑出之人當聖宋雍熙之會,天下望風畏,如瑞人神士朗出天外,一言一字不輕徇人,人亦不敢曲望其徇也。今所處之地辟如人在井中,雖大呼哀號,猶不能貫行人之耳,況敢仰面而唾人耶?文品卑苶,誰克湔濯,其自斷者二也。往常語文太青曰:「古人之學以古學為基梯,而下之可以。下逮於今,公等之學,以今學為基梯,而上之不能進于古。」太青歎息,以為知言。

  今以斯言自考吾所欲決排而去之者,今學也。所未能溯沿而從之者,則古學也。今學之梯已去,而古學之梯彌遠,兩楹之間了無據依,不反為太青笑乎?其自斷者三也。人生讀書學問與時而衰者,才力也。歷時而進者,意智也。僕初學為古文,好歐陽公《五代史記》,以為真得太史公血脈。五十餘,系請室為稼軒讀《史記》、《漢書》,深悉其異同曲折,前此皆茫如也。亂後廢業,老歸空門,世間文字,杳如積劫。兩年來,課稚孫讀書,偶翻注疏,《左》、《國》諸書劃然眼開,始知七十年來讀書皆沉埋霾霧中。乃今心朗目舒,自具手眼,如東坡所謂觀書眼如月者。惜乎!老將至而耄及也。以今日讀書之眼覆視少作,如醒時人憶醉語,其自斷者四也。以足下愛我之深,譽我之過,僕不能奏承德音,鄭重策進而厚自貶抑,如前所云云者,亦恃足下知我,以斯言為質而深求文章學問之利病,庶可以自附師資相長之誼雲耳。

  今更重有屬￿足下,《初學》往刻稼軒及諸門人,取盈卷帙,遂至百卷,敢假靈如椽之筆,重加刪定,汰去其蘩芿踳駁,而訂其可存者,或什而取一,或什而取五,庶斯文存者,得少稂莠,而向所自斷者,亦借手以自解于古人,則足下昌歜之嗜,庶乎不虛,而僕果可以自附于知己矣。今之好古學者有叔則、愚山、確庵、孝章、玄恭諸賢,其愛我良不減於足下,刊定之役,互為訂之,其信於後世必也。

  長夏端居,幸為點筆,以代拭汗,新秋得輟簡見示,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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