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5 | 上頁 下頁 |
複徐巨源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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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者不揆狂瞽,抵齒文字,叫囂隳突,都無倫次,巨源不抵之於地,披襟採納,又從而鄭重獎許,開示引誘,通懷若斯,感歎何已。巨源之言曰:「當虞山之世,未有以斯文自任者也。」巨源知虞山之深者也。然巨源之知虞山,固不若虞山之自知也。僕之馬齒長矣,下上今古劌心缽腎,亦不啻三折肱矣。晚而周覽中區,旁皇顧視,迢然自引,願以此事推巨源者,則固有其說矣。 竊觀古人之文章,銜華佩實,畫然不朽,或源或委,鹹有根底。韓柳所讀之書,其文每臚陳之。宋景濂為曾侍郎志,敘古人讀書為學之次第,此唐宋以來高曾之規矩也。宋人傳考亭西山讀書分年之法,蓋自八歲入小學,迨於二十四五,經經緯史,首尾鉤貫,有失時失序者,更展二三年,則三十前已辦也。自時厥後,儲峙完具,逢源肆應,富有日新,舉而措之而已耳。眉山兄弟,出蜀應舉,蓋已在學成之後,方希古負笈潛溪,前後六載,學始大就,皆此法也。 去古日遠,學法蕪廢。自少及壯,舉甚聰明猛利、朝氣方盈之歲年,耗磨於制科帖括之中,年運而往,交臂非故,顧欲以余景殘晷,奄有古人分年程課之功力,雖上哲亦有所不能,況如僕者?流浪壯齒,氾濫俗學,侵尋四十,賃耳傭目,乃稍知古學之由來,而慨然有改轅之志,則其不逮于古人也亦已明矣。夫學不逮古人而不自知,其不逮則愚也。明知其不逮古人而不欲自仞,其不逮則妄也。語曰:「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又曰:「後生可畏,來者難誣。」夫其不逮古人既已自知而仞之矣,又或舍己之知而假人之知我以自蒙,抑且奪己之自仞而俠人之知我以蒙世,愚妄並用,眉目易位,旋而思之,又爽然自失也。 喪亂餘生,討論舊學,搜集明朝文史,州次部居,取次命筆,一夕而毀於劫火,如天之複假我以斯文也。殘灰餘燼,示現宿因,水涸山枯,回向佛法,回觀世間,語言文字,如空花,如嚼蠟,如蟲蝕木,如印印泥,以耽空扣寂之人,守旁行四句之典,馬班二史,唐宋八家,如夢中物,如囈中語。顧欲於此時點勘韻筆,主張藝林,鏤緣影為文章界,虛空為壇,不亦誕乎?不亦荒乎?僕之自知審矣。撫心問影,動自忖度,不敢以斯文自任者,職此由也。嗟乎!巨源知我不可謂不深矣。以巨源之知我,而不復諦審其所自知,譬如水母以蝦為目,俄而失蝦所在,詫曰我在目,將安往?不可為一笑乎?在劫波墨穴中,無豪易高耳。又倚恃巨源,輦宿名巨手強有力者,以號令天下。乘間抵隙,餘分閏位,江淮之朱弓赤矢,南越之黃屋左纛,唐公見推,其誰得而禁之?僕固心知其不可,臣猶知之,而況於君乎?此亦一善喻也。巨源諄複示誨,期以弘長風流,鼓吹大雅,而又汲引同志,如濮陽長汀一二俊人,以相佽助,則僕竊有以自處矣。其以僕為鬥杓,為帝車,芒寒色正,傑然而出世乎?則僕固將趨風望塵,曳踵而卻避,其或以為謏聞樸學,稟承師說,粗知古學之源流,文章之體制,與夫近代之俗學,所以偭背規矩者,使之背行除道,稱足而前驅,則固不得而辭也。 養由基之射穿楊葉,百步而射之,發無不中,楚人觀之曰:「可教射也。」西國有誚人說法者曰:「販針兒過針師門賣針耶?」以僕之固陋,苟不見棄于世之君子,見譽則為楚人之教射,見笑則為西人之販針,亦安有以自效而已。此其說在老馬之識道也。夫縱馬而識道,老馬之智也。懸車束馬,刜令支斬孤竹,則桓公管仲之為而非老馬之能也。僕今自比于老馬,負轅長鳴,以須懸車束馬之役,不亦可乎?巨源引子美之詩「不薄今人愛古人」,以為愛古人易,不薄今人難,知僕斯言引繩披根,厚自破斥,法行自近,此則薄今日之尤者也。巨源將毋代我張目耶? 西垂之歲,委心空門。刊落浮華,銷歸真實,汗青頭白,已付前生。甲乙丹鉛,尚煩後哲。若複張皇塗抹,久假不歸,不惟貪明多類,猶結餘因。正恐外論虛詞,終邀空果,發茲誠語,藉以懺心,是則系表之言,亦通人所悉也。老不曉事,言不由衷,非敢矯志,鳴謙為恭,簡牘光岳如故,丹青未沬,當仁不讓,巨源勉旃,若曰先河後海,後輝前光。如歐陽之於子瞻,所謂付以斯文者,僕固不敢以此薄巨源,而亦非巨源之所以自命者也。山川間阻,接席末由,起廢發蒙,謹俟後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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