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5 | 上頁 下頁
與嚴開正書


  僕家世授《春秋》,兒時習胡傳,粗通句讀,則已多所擬議而未敢明言。長而深究源委,知其為經筵進講,箴砭國倫之書,國初與張洽傳並行,已而獨行胡氏者,則以其尊周攘彝,發抒華夏之氣,用以幹持世運,鋪張金元已來驅除掃犁之局,而非以為經義。當如是也,竊謂左丘明親授經于仲尼,公、谷皆子夏之門人。以宗法言之,《左氏》則宗子也,公、穀則別子之子也。漢世《公羊》盛行,《左氏》後出,立于劉,釋于杜,至孔氏而始備。迨于有唐之世,學者鑿空好新,欲舍傳以求經,於是入主出奴,三傳皆茫無質的,而《春秋》之大義益晦。元季有黃澤楚望者,獨知宗《左氏》以通經,以其說授之于東山趙汸。東山屬辭諸書,殆高出宋元諸儒之上,而惜其所謂集傳者,猶為未成之書,擇焉而未詳也。明朝富順、熊過有《春秋明志錄》,援據該博,而于彭山李氏杜撰不根之說亦有取焉,則亦好新說之過也。私心不自量,謂當以聖經為經,左氏為緯,採集服杜已後,訖于黃趙之疏解,疏通畫一,訂為一書,而盡掃施丐、盧同、高閣三傳之臆說,庶幾《春秋》一書不至為郢書燕說,疑誤千載。日月逾邁,舊學荒落,憒悶遺忘,不復省記,蓋二十年於此矣。

  荒村臥病,冒絮蒙頭,門下忽以《春秋》大聲擲示,患漫開卷,頭目岑岑然,俄而目光迸發,心華怒生,如向所失物,取次得之,記憶宛然,口不能喻,惟有歡喜踴躍而已。書之大指,在乎據傳以通經,據經以訂傳,其于文定傳義,發凡起例,條析理解,如秦越人之診病,洞見其臟腑癥結,攻伐療治,了如指掌。雖有二豎子,不能逃之於膏之上、肓之下也。今略撮其要義,如曰《春秋》之托始,以魯隱之見弑而始,其終以請討陳恒而終。又曰文公以前,政在諸侯;文公以後,政在大夫。二百四十二年間,但有大夫弑諸侯,不聞諸侯弑天子,經為大夫作,不為諸侯作也。又曰齊桓既伯諸國,無一人敢弑君者,齊桓殺哀薑之威所也。楚莊既伯二十餘年之內,海內無弑君之患,楚莊殺征舒之威所也。大夫之惡莫大于趙盾,聖人所取無急於楚莊,此《春秋》大關目,炳如日星,古今未嘗標舉者也。謂隱桓二十年間,外事皆以鄭莊為綱,魯隱半生,全被鄭莊播弄。此老吏斷獄,案問得其主名,無可解免者也。謂盟會城築,無皆譏之例。謂母弟稱弟,史家恒詞,齊年鄭語,初無貶例。此如良吏平反,盡洗酷吏,故入文致之,案深文者亦無所置其喙也。此書雖專攻胡氏,如古人所謂箴膏肓起廢疾者,核其實,則根據左氏貫穿全經。胡氏棄灰之鎖法,一切平亭,而諸儒墨守之疑城一往摧倒,斯則尼父之功臣,非獨康侯之諍友也。非門下具千古心,開千秋眼,不能信手開闢發此議論,然非僕老眼無花,似亦不能作此賞識也。

  所最可惜者,本是通經著述之書,卻言為舉業而作。先之以標題舉業,繼之以別論經義,先號後笑,曲終奏雅,高明之士一見講章面目,不待終卷已欠申恐臥矣。辟之隋侯之珠光可照乘,而昆山之人用以彈鵲,又若圭璋穀璧裹襲敗絮,天吳紫鳳顛倒礻豆褐,物之失所莫甚於此。猶記兒時先宮保授以《春秋》,錄疑訓之,曰此晉江趙恒□先生所著也。先生著此書,顓心屏氣,以纊塞其耳,然後執筆,書成,去其纊,兩耳聾矣。先輩專勤如此,雖可重,亦可哂也。今門下所撰述,縱橫千古,可以廢口游、夏,輟簡啖趙,而乃沿襲流俗,夾雜講章,徒為趙先生瑱耳之物而已,豈不可為歎息哉!倘門下不棄瞽言,慨然改正芟削,蕪梗節為一書,僕雖老耄,尚當溫繹舊聞,悉意而為之序。如其不然,畢竟以舉業為主,經義為客,則僕之斯言,或可命侍史繕寫置之,末簡使世之君子,有習其讀而不欲竟者,或將為之決眥拭目,蹶然而興起也。

  歲在丙申,五月五日,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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