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5 | 上頁 下頁
答徐巨源書


  謙益再拜巨源世兄畏友足下:

  喪亂已後,忽複一紀,雖複刀塗血道,頻年萬死,師恩友誼,耿耿餘懷。自惟降辱,殘軀奄奄,餘氣仰慚,數仞俯愧。七尺郵筒,往來握筆,伸紙輒複,淚漬於衽,汗浹於背,聲塵寂蔑,與吾巨源積不相聞,職此由也。長益偉長,深悉存念,文孫繼至,損惠手書。嗟乎!巨源瞪目相視,尚以為有口有目,可以比數於人。巨源蓄我良厚,而僕之淚漬汗浹,綆縻涔淫,殆有甚焉。古之人不死于千金而死于一言,不死於黔奴夾食而死於上尊養牛,則僕之所當草野自屏,引決以謝知己者在此日矣,何以恤我?我其收之,巨源終何以命我?

  今日文長且置是事,姑與子言文事。當今俊民,鳴生所在,蔚起倚閭,舉業枕籍,經史古學之興,駸駸乎葭吹琯動矣。其中淄澠流變,朱碧錯互,惠思之叢,馮藉壇坫,黎丘之鬼,雄長桓文,非有高名宿素老于文學者,為之建旗鼓、申誓命,別裁其真偽,格量其是非,奔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將使誰正之哉?僕老且耄及矣,皈心空門,重自蕪廢,當今之世,舍我巨源其誰?僕嘗觀古之為文者,經不能兼史,史不能兼經,左不能兼遷,遷不能兼左,韓不能兼柳,柳不能兼韓。其于詩,枚蔡曹劉潘陸陶謝李杜元白,各出杼軸,互相陶冶,譬諸春秋日月,異道並行。今之人則不然,家為總萃,人集大成,數行之內,苞孕古今;只句之中,牢籠《風》、《雅》。今人之視古人,亦猶是兩耳一口也,何以天之降才,古偏駁今偏純?何以人之學術,古偏儉今偏富?何以斯世之文章氣運,古則餘分閏氣,今則光嶽渾圓?上下千載,吾不知其何故也。兼併古人未已也;已而複排擊之以自尊,稱量古人未已也;已而複教責之以從我,榷史則曄、壽,廬陵折抑為皂隸;評詩則李杜,長吉鞭撻如群兒,大言不慚,中風狂走,滔滔不返,此吾巨源他日之憂也。

  竊嘗謂末學之失,其病有二:一則蔽於俗學,一則誤於自是。九經六藝,炳若丹青,律數小學,具有譜牒,今不為爬搔搜剔,溯本窮源,經學亂於蛙紫,史家雜於秕稗,眾表競指,百喙爭鳴。蒼耳蒺藜,罥之皆能。刺足鹿床,烏喙食之,便可腐腸,至今為梗,實煩有徒,故曰蔽於俗學。以免近為准的,以訛繆為種性。胸中先有宿物,眼下自生光景。於是逞臆,無稽師心,自用章句,聊爾先己訂其雌黃。旨趣茫然,便欲褰其疵,斯則病在膏肓,魔入肺腑。牛羊之眼,但向一隅;蟪蛄之聲,終違九裡。孟子曰:「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良可湣也。」故曰誤於自是。此二者流俗之人,項背相望,而世之君子以斯文為己任者,殆亦未能免也。

  今誠欲回挽風氣,甄別流品,孤撐獨樹,定千秋不朽之業,則惟有反經而已矣。何謂反經,自反而已矣。吾之于經學,果能窮理折義、疏通證明如鄭孔否?吾之于史學,果能發凡起例、文直事核如遷固否?吾之為文,果能文從字順,規摹韓柳,不偭規矩,不流剽賊否?吾之為詩,果能緣情綺靡,軒翥《風》、《雅》,不沿浮聲,不墮鬼窟否?虛中以茹之,克己以厲之,精心以擇之,靜氣以養之,如所謂俗學之傳染,與自是之癥結,如鏡淨而像現,如波澄而水清。於是乎函道德,通文章,天晶日明,地負海涵,彼欲以螢火燒山,蜉蝣撼樹,其如斯世何?其如千古何?管子之伯齊也,作內政寄軍令,然後能懸車東馬,刜令支斬孤竹,此古人內治之道也。

  去年為周元亮作《賴古堂文選序》,頗及巨源千子之緒言,輒錄一通奉覽,斯文未喪,來者難誣。在吾巨源勉之而已矣。巨源新文,高明廣大,氣格蒼老,所得於憂患者不少,良欲抉擿利病,以副來請,而非衰耄所能及也。《江變紀略》假太子者,一妄男子謂是王駙馬,亦非也。舊輔腐儒也。當少為贊,予以旌愚忠其中,書法當隱,寄內外之義,以征信史,古人合葬,題不書婦,今日暨配某者,空門以後,不典之辭也。佛門文字,非貫穿內典不可聊且命筆。南北二宗,是宗門事,與教下無預。性相二宗,是教門事,與宗下無與。惟清涼五教,用頓教攝宗門,此別自有說。今以性相判南北宗,非也。凡此皆無預於文體,亦不得不一簡點,以為反經之小助耳。干戈未息,關河渺然,天涯兄弟,聚首何日?嬋媛文事,代西窗一夕之談,此所謂溺人必笑耳。縷長言,具在別楮,鴻羽不絕,願聞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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