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5 | 上頁 下頁 |
再答蒼略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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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略賢良友兄執事: 再惠長箋,斐亶爛熳讀之,未能即了,再乙其處而後竟其詞也。僕之著作,流傳絕少,往年為瞿稼軒蕞萃,刻成百卷,刻甫就而國變作,書版漫漶,不復料理,且亦不敢複出,不知足下所見是僕何等文字,而獎飭之若是。曹子桓有言:「文之佳惡,吾自得之。」杜陵亦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僕之才與志未必不逮今人,而學問則遠不如古人。古人之學,自弱冠至於有室,六經三史已熟爛於胸中。作為文章,如大匠之架屋,楹桷榱題,指揮如意。今以空疏繆悠之胸,次加以訓詁,沿襲之俗學,一旦悔悟,改乘轅而北之,而世故羈絏,年華耗落,又複悠忽視蔭不能窮老。盡力以從事於斯,遂欲鹵莽躐等,驅駕古人于楮墨之間,此非愚即妄而已矣。此僕之所以深思易氣,自知不逮古人,正子桓所謂佳惡自得者。而非敢故自貶損,以自附於退之,小慚大慚之說也。足下他日當自知之,亦以吾言存之而已矣。 六經,史之宗統也。六經之中,皆有史,不獨《春秋》三傳也。六經降而為二史,班馬其史中之經乎。宋人班馬異同之書,尋扯字句,此兒童學究之見耳。讀班馬之書,辨論其同異,當知其大段落、大關鍵來龍何處,結局何處。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龍脈曆然,又當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縱橫獨絕者在何處。班孟堅所以整齊《史記》之文,而瞠乎其後,不可幾及者又在何處。《尚書》、《左氏》、《國策》,太史公之粉本,舍此而求之,見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記》也。天漢以前之史,孟堅之粉本也。後此而求之,見孟堅之面目焉。此真《漢書》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宋人何足以語此哉!以文法言之,二史之文亦不過文從字順而已矣。吾之前言似易於殷盤周誥,而難於二史,以此啟高明之疑吾之為斯言也,非有兩端也。 昌黎之言曰:「《易》奇而法,《詩》正而葩,殷盤周誥,詰曲聱牙。」又曰:「惟古于文必己出,文從字順乃其職,降而不能乃剽賊。」故知昌黎之所謂詰曲聱牙者,未嘗不文從字順;而古今之文法,章脈來龍結局,紆回演迤,正在文從字順之中。此吾之于二史,所以童而習之,白首茫然不能不望洋而長歎者也。 歐陽子,有宋之韓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後,表章韓子,為斯文之耳目,其功不下於韓。《五代史記》之文,直欲祧班而禰馬。唐六臣伶人宦者,諸傳淋漓感歎,綽有太史公之風。人謂歐陽子不喜《史記》,此瞽說也。歐陽玄《金史》諸傳,虞集《大典》諸序論,其亦讀歐陽之文而興起者乎。 自弘正以後,剽賊之學盛行,而知此者或罕矣。震川窮老而不遇,弇州衰晚而自悔。居今之世,欲從事于二百餘年之史,非有命世之豪傑如歐陽子者,其孰能為之?嗚呼!難言之矣。今且無論其他,即我聖祖開國,因依龍鳳滁陽之遺跡,子長《楚漢月表》之義,誰知之者?韓公之誅夷,德慶之賜死,金櫝石室之書,解、黃諸公執如椽之筆者,皆晦昧不能明其事,而後世寧有知之者乎?世之通人如某某輩,皆網羅搜討,勒成一書,儼然自命良史,亦間出以相商,僕為之竊笑,亦為之竊歎,終不敢置一喙也。 嗟乎!西清東觀已屬前生。官燭隃麋,徒成昔夢。老夫耄矣,無能為矣。庶幾以餘生莫齒,優遊載筆,詮次舊聞,以待後之歐陽子出,而或有採取焉。用以當西京之《雜記》、東都之《長編》,猶可以解黍蝗食蠹之譏,而慰頭白汗青之恨,此則某之所竊有志焉。而亦深望于同志之君子啟予助我者也。昔之論學者以為大扣則大鳴,小扣則小鳴。足下虛懷下問,可謂善於扣擊者矣。而僕之諛聞渺見,老而多忘,則辟之於布鼓也,瓦釜也,扣之而不能鳴;即鳴矣而不足以發皇幽渺。導颺底滯,亦祗博善撞者之一喟而已矣。東方朔和柏梁曰:「逼迫詰屈幾窮哉。」其僕今日之謂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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