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5 | 上頁 下頁
答杜蒼略論文書


  蒼略友兄執事:

  僕狂易愚魯,少而失學,一困于程文帖括之拘牽,一誤于王李俗學之沿襲。尋行數墨,倀倀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從二三遺民老學,得聞先輩之緒論,與失古人詩文之指意、學問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如推瞌睡於夢囈之中,不覺流汗浹背。世網羈絏,日月逾邁,遂無從摶心屏慮、溯流窮源,以究極古昔孫志時敏之學,牽率應酬,支綴撰述,每一舉筆,且愧且恧,胸中怦怦然。如與筆墨,舉春相應和,今所傳《初學集》者,皆是物也。少讀班馬二史,欣然自喜。戊寅歲,訟系西曹,取而讀之,然後少知二史之史法與其文章之蹊徑阡陌,始自歎四十六年以前雖讀《史》、《漢》,猶無與也。向後再讀之,輒有所得。去歲,累囚白下,又翻一過,又自愧向者之闊疏也。讀古人之書,其難如此。而況於自作乎?又況于驅駕古人,欲淩而上之乎?僕所以重自退損,不敢妄插牙頰僭冒于著作之林,為此故也。

  然而區區之心,或有未能釋然者,則以今之世俗學沉錮,古道滅熄,以愚之諛聞寡學,猶得竊聞先輩之緒論、古學之原本,倘得一二雄駿君子,相與辨問,扣擊郵傳其百一,譬之橫流之一壺、昏夜之一燈,安知不可以衍斯文未絕之一線,而少逭後死之責乎?此所以目瞬口張,舌癢涎流,每欲傾倒于知友之前,而不暇顧流俗之訾笑也。今於邂逅之頃,得遇足下,聽其言,如石之投水,又從而導揚之,讚歎之,則僕之瞽說庶幾不徒設,而任後死斯文之責,或不患乎無人矣。

  語有之:教學相長。吾何以長子哉?韓柳之文,皆自敘其所讀之書。而古人讀書之法,則宋潛溪于《曾侍郎墓誌》蓋詳言之。由宋元以上溯于兩漢有唐,其學問之條目一而已矣。唐文之奇莫奇于樊宗師,韓文公論其文曰:「文從字順乃其職。」乃知宗師之文如《絳守園池記》,今人聱牙不能句讀者,乃文公之所謂文從字順者也。由是推之,則揚子雲諸賦、古文奇字,層見疊出,亦不過文從字順而已矣。推極古今之文,至於商盤周誥,固不出於文從字順,宜乎?讀書為文之易易也,而愚之于二史,則亦嘗韋絕撾折,白首而茫如。由此言之,古人之書豈易讀,而其詩文豈易及者哉?

  足下謂吾之評文,恐流入可之、魯望、表聖之倫而微詞相諷諭,此則高明之見如此,而僕固不敢有是論也。可之之文出於退之,再傳魯望、表聖。托寄不一,要皆六經之苗裔,《騷》、《雅》之耳孫也。其所以陷於促數噍殺,往而不返者,以其生於唐之季世,會逢未劫之運數而發作于詩章。故吾于當世之文,欲其進而為元和,不欲其退而為天複有望焉,有禱焉,非其文之謂也。如以其文也,遂欲高視闊步,躋足下之文而抑諸公於壇之外,則僕亦為妄人也已矣。足下亦何取而過存之也哉?牘末云云,此千古之曠見,亦千秋之冥感。汗青有日,敬拜德音,然而鄙人則有以自命矣,曰:「昔年之不死,不死而已矣。今日之瀕死而不得死,則猶然不死而已矣。」自今以往,禽息鳥視,草亡木卒,為籠檻之殘生,為圈牢之養物;生則空蝗梁黍,死則寄羽蜉蝣;尚欲刻畫殘生,塗抹後世,豈不重辱青編而羞千古之士乎!

  要之,死日是非始定。足下具窮塵之觀,抱陽秋之簡,如遼緩以待之而已矣。新詩氣韻琅琅,詠史十章,為茂之所稱者,使事押韻具有前輩典則,實西淮諸公之遺則也。後生可畏,來者難誣。惟足下努力自愛,狂言滿紙,不惜為知己,惟藏諸篋衍,勿以示人,滋衰遲之,詢厲則幸矣,時己醜王正之五日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