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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末論


  《關雎》、《鵲巢》,文王之詩也,不系之文王而下系之周公、召公。召公自有詩,則得列于本國。周公亦自有詩,則不得列于本國,而上系於豳。豳,太王之國也,考其詩,則周公之詩也。周、召,周公、召公之國也,考其詩,則文王之詩也。《何彼穠矣》,武王之詩也,不列於《雅》,而寓於《召南》之風。《棠棣》,周公之詩也,不列于《周南》,而寓於文王之《雅》。衛之詩,一公之詩也,或系之邶,或系之鄘,或系之衛。詩述在位之君,而風系已亡之國。晉之為晉久矣,不得為晉,而謂之唐。鄭去咸林而徙河南,為鄭甚新,而遂得為鄭。自漢以來,其說多矣。蓋《詩》之類例,不一如此,宜其說者之紛然也。

  問者曰:「然則其將奈何?」應之曰:「吾之於《詩》,有幸有不幸也。不幸者遠出聖人之後,不得質吾疑也。幸者《詩》之本義在爾。《詩》之作也,觸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美之,惡者刺之,以發其揄揚怨憤於口,道其哀樂喜怒於心,此詩人之意也。古者國有采詩之官,得而錄之,以屬太師,播之于樂。於是考其義類而別之以為風、雅,而比次之以藏於有司,而用之宗廟、朝廷,下至鄉人聚會,此太師之職也。世久而失其傳,亂其雅、頌,亡其次序,又采者積多而無所擇。孔子生於週末,方修禮樂之壞,於是正其雅、頌,刪其繁重,列於六經,著其善惡以為勸戒,此聖人之志也。周道既衰,學校廢而異端起。及漢承秦焚書之後,諸儒講說者整齊殘缺以為之義訓,恥於不知,而人人各自為說,至或遷就其事以曲成其己學,其于聖人有得有失,此經師之業也,惟是詩人之意也,太師之職也,聖人之志也,經師之業也。

  今之學《詩》也,不出於此四者而罕有得焉者,何哉?勞其心而不知其要,逐其末而忘其本也。何謂本末?作此詩,述此事,善則美,惡則刺,所謂詩人之意者,本也。正其名,別其類,或系於此,或系於彼,所謂太師之職者,末也。察其美刺,知其善惡,以為勸戒,所謂聖人之志者,本也。求詩人之意,達聖人之志者,經師之本也。講太師之職,因其失傳而妄自為之說者,經師之末也。今夫學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盡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闕其所疑,可也。雖其本有所不能達者,猶將闕之,況其末乎!所謂周、召、邶、鄘、唐、豳之《風》,是可疑也,考之諸儒之說既不能通,欲從聖人而質焉又不可得,然皆其末也。若《詩》之所載,事之善惡,言之美刺,所謂詩人之意,幸其具在也。然頗為眾說汩之,使其義不明,今去其汩亂之說,則本義粲然而出矣。今夫學者知前事之善惡,知詩人之美刺,知聖人之勸戒,是謂知學之本而得其要,其學足矣,又何求焉?其末之可疑者,闕其不知可也。蓋詩人之作詩也,固不謀于太師矣。今夫學《詩》者,求詩人之意而已,太師之職有所不知,何害乎學《詩》也?若聖人之勸戒者,詩人之美刺是也,知詩人之意,則得聖人之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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