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性德 > 通志堂集 | 上頁 下頁
卷十六 淥水亭雜識二(2)


  宋人歌詞而唐人歌詩之法廢,元曲起而詞廢,南曲起而北曲又廢。今世之歌,《鹿鳴》塵飯塗羹也。

  獶伶盛於元世(讀猱),而梁時大雲之樂作,一老翁演述西域神仙變化之事,獶伶實始於此。宋時士大夫猶有起舞以勸酒者,自獶作而舞遂廢。

  今所啖之煙草,孫光憲已言之,載于《太平廣記》,有僧雲:世尊曾言,山中有草,然煙啖之,可以解倦。則西域之啖煙,三千餘載矣。

  《史記》:烏氏裸用穀量牛馬,秦始皇令比封君,與朝請。巴寡婦用財自衛,為築女懷清台。此用禮安富遺意,亦秦致富強之本教也。後世動破壞富家,詭雲強幹弱枝之計者,亦暴秦之不如矣(高歡問爾朱榮「聞公有馬十二穀」云云,以谷量馬,乃邊陲舊俗也)。

  高允伯恭以昔歲同征,零落將盡,感逝懷人,作《征士頌》,合三十四人。其頌末曰:「昔因朝命,與之克諧。披襟散想,解帶舒懷,此欣猶昨。存亡奄乖,靜言思之,中心猶摧。」亦後世敦厚同年之意也(東漢同舉者謂之同歲生,見《李固傳》)。

  周李孝軌封奇章公,隋牛引封奇章公。齊氏胄子以通經入仕者,唯博陵崔子發、廣陵宋遊卿而已。

  隋秦孝王妃生男,文帝大喜,頒賜群官。李文博雲:「王妃生男,于群官何事?乃妄受賞。」此與晉元帝所雲「此事豈容卿等有勳」正可相合。

  宋文帝欲犯河南,行人曰:「云云大武。」帝聞而大笑曰:「龜鱉小豎,自顧不暇,何能為也。」宋時有龍虎大王,亦佳對也。

  唐昭宗欲伐李克用、李茂貞,無可將者。而朱溫、楊行密輩其下智勇如林,蓋朝廷用盧、王鐸之流,其所舉者,李系、宋威耳。智力勇藝者壅於下,悉為強藩所用。

  永嘉時事大壞,唯有南遷而已。王衍賣車牛以安眾心。不久,隨司馬越徑去,棄其君於賊手。《世說》載之以為美談,劉臨川非有識者也。

  宋文帝時,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與範曄謀逆,事露,付廷尉。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撓,上奇其才,遣人慰勉之曰:「以卿之才而滯於集書省,理應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責前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三十年作散騎郎,那不作賊?」此與唐武后之見駱賓王討己檄文,曰:「有才如此,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皆綽有帝王之度,足令才士心死。若梁元欲赦王偉,卻不可同年而語。

  沈慶之議北伐曰:「今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謀之,事何由濟?」後顏峻曰:「今舉大事而黃頭小兒皆得參預,何得不敗?」白麵黃頭,恰可相對。

  劉歆自以朝政多失,作《遂初賦》以歎往事而寄己意。其亂曰:「處幽潛德,含聖神兮。抱奇內光,自得真兮。寵倖浮寄,奇無常兮。寄之去留,亦可傷兮。大人之度,品物齊兮。舍位之過,忽若遺兮。求位得位,固其常兮。守信保己,比老彭兮。」其言頗似曠達,而為莽佐命,終致夷滅,視孫綽之賦義正桓溫,相去何啻霄壤。

  宋真宗時,知制誥周起患貢舉之弊,建議糊名以革之。糊名之制始此。中晚唐立君必由寺人,南宋立君必由權相,其國可知。劉琨經略遠不及祖逖,東晉人絕重之,尋名不責實之故習。

  陶侃勤於職業,虛浮之士不敢議之,功名顯著故也。何敬容亦勤於職業,虛浮之士即大譏之。敬容能早知侯景之反梁,人不能及。後世亦頗忽其人,甚矣,邪說之害正也。

  漢陳蕃曰:「期月之間不見黃生,則鄙吝之萌複存於心。」唐陸象先謂人曰:「賀季真清談風流,吾一日不見則鄙吝生矣。」是學蕃語。

  騏驥得伯樂而後脫鹽車,青萍、結綠得薛卞而後長價。然則伯樂、薛卞有功于良馬、寶劍也多矣。二子名亦以是不朽,則良馬、寶劍亦有功於二子矣。北宮純,涼州所遣以衛京師者也。于漢兵恣橫時,累挫其鋒。陸氏不負晉,純亦不負陸氏矣。

  白敏中以李贊皇薦,得入翰林,及為相,詆贊皇者甚力。呂惠卿以王荊公汲引,得預政,所以摧害荊公者,無所不至。三代以還,似此者指不勝屈,是可歎也。

  黃雀、白龜、蛇、魚之類,猶知銜恩圖報,況人乎?彼懷私罔上、負恩蔑禮者,曾蟲、魚之不如矣。

  灌夫不負竇嬰于擯棄之時,任安不負衛青於衰落之日。徐晦越鄉而別臨賀,後山出境以見東坡。劉元誠事司馬公,在朝不通書問,閒居則問無虛月。巢谷徒步訪潁濱於漳海之南。今無複若人矣。

  韓退之自其遠祖麒麟以文名于北朝,文業不絕。數世後至其父仲卿、兄會,文譽益甚。傳至退之,遂為一代醇儒。其子昶符與諸孫皆舉進士,而昶子襄複狀元及第,韓氏流澤可謂長矣。

  漢晁錯議削七國,其父曰:「劉氏安,晁氏危矣。」南齊徐文景方貴盛,其父深憂之曰:「我正當掃墓待喪耳。」唐路嚴屢遷要地,其父寄書曰:「聞汝已判戶部,是吾必死之年。又聞欲求僕射,是我必死之日也。」彼皆不學無術,而識見若此。嚴延年之母為其子掃墓地,李絡秀知其子周嵩、周厓俱不得善終。二人女子耳,而有識見尤難得。

  李益文名與李賀相埒,每一篇出,樂工爭以賄求之,被聲歌供奉天子,天下施之圖繪。與太子庶子李益同在朝,世稱文章李益以別之。大曆十才子,韓翃之名獨重。時又有刺史韓翃,德宗命知制誥曰:「與詩人韓翃。」

  漢高帝素恨雍齒,比沙中偶語,張良勸帝封之以厭眾心,偶語果息。曰:「雍齒且侯,吾屬無患。」晉文公出亡,裡鳧須盜其資而去。文公饑餓不能行,介之推刲股以食,然後能行。文公返國,國人多不附,乃赦裡鳧須之罪,使之驂乘,游于國中。見者皆曰:「裡鳧須且不誅,吾何懼也。」晉國大寧。良策殆本諸此。蔡京當國,刻黨籍碑,凡忠臣名士一網俱盡。然其中亦有本非君子,而偶以一事不合京意,亦指為黨,平生過愆顧反得洗雪。如曾布、曾肇、王覿、章惇輩,不可枚舉。宦豎亦近三十人。漢皇甫規深以不與党人為恥,數子碌碌,乃獲附驥尾,士固有幸不幸耶?

  漢顏駟對武帝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美而臣貌醜,陛下好少而臣已老。」唐盧照鄰著《五悲文》,自以高宗尚吏而己獨儒,武后尚法而己獨黃老,後封嵩山,屢聘賢士而己已廢。噫!士之不遇如二子者亦多矣,悲夫!

  泰陵金井內水孔如巨杯,水仰噴不止,楊名父子器親見之,歸而疏諸朝,請易地。事下工部,湯陰李司空鐩怒其多言害成功,陰令人塞其孔,謂誹謗狂妄,奏命錦衣官校枷杻押赴陵所驗看。名父《親三木朝辭候駕詩》曰:「禁鼓無聲曙色遲,午門西畔立多時。楚人抱璞雲何泣,杞國憂天竟是癡。群議已公須首實,眾言不發但心知。殷勤為問山陵使,誰與朝廷決大疑。」孝廟竟葬此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