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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性德墓誌銘


  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誌銘(徐乾學 撰)

  嗚呼!始容若之喪而餘哭之慟也。今其棄餘也數月矣,餘每一念至,未嘗不悲來填膺也。嗚呼!豈直師友之情乎哉?餘閱世將老矣,從我遊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天不假之年,餘固抱喪予之痛,而聞其喪者,識與不識皆哀而出涕也,又何以得此於人哉?太傅公失其愛子,至今每退朝,望子舍必哭。哭已,皇皇焉如冀其複者,亦豈尋常父子之情也!

  至尊每為太傅勸節哀,太傅愈益悲不自勝。餘間過相慰,則執餘手而泣曰:惟君知我子,惠邀君言以掩諸幽,使我子雖死猶生也。余奚忍以不文為辭?顧余之知容若,自壬子秋榜後始,迄今十三四年耳。後容若入侍中,禁廷嚴密,其言論梗概有非外臣所得而知者,太傅屬痛悼,未能殫述,則是餘之所得而言者,其于容若之生平,又不過什之二三而已。嗚呼!是重可悲也。

  容若姓納蘭氏,初名成德,後避東宮嫌名,改曰性德。年十七補諸生,貢入太學。余弟立齋為祭酒,深器重之,謂餘曰:司馬公賢子,非常人也。明年舉順天鄉試,余忝主司宴於京兆府,偕諸舉人青袍拜堂下,舉止閒雅,越三日,謁余邸舍,談經史源委及文體正變,老師宿儒有所不及。明年會試中式,將廷對,患寒疾。太傅曰:吾子年少,其少俟之。於是益肆力經濟之學,熟讀《通鑒》及古人文辭,三年而學大成。歲丙辰,應殿試,條對凱切,書法遒逸,讀卷執事各官咸歎異焉。名在二甲,賜進士出身。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者,輒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未幾,太傅入秉鈞,容若選授三等侍衛,出入扈從,服勞惟謹,上眷注異于他侍衛。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

  上之幸海子沙河及西山湯泉,及畿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剌,及登東嶽,幸闕裡,省江南,未嘗不從先後,賜金牌、彩緞、上尊禦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是歲萬壽節,上親書唐賈至《早朝》七言律賜之。月餘,令賦《乾清門應制詩》,譯《禦制松賦》,皆稱旨,於是外庭僉言。

  上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遷擢矣。嗚呼!孰意其七日不汗死也。容若既得疾,上使中官、侍衛及御醫日數輩絡繹至第診治,於是上將出關避暑,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疾亟,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歿,上為之震悼。中使賜奠,恤典有加焉。容若嘗奉使覘梭龍諸羌,其歿後旬日,適諸羌輸款,上於行在遣宮使拊其幾筵哭而告之,以其嘗有勞於是役也。於此亦足以知上所以屬任之者,非一日矣。嗚呼!容若之當官任職,其事可得而紀者,止於是矣。余滋以其孝友忠順之性,殷勤固結,書所不能盡之言,言所不能傳之意,雖若可仿佛其一二,而終莫能而悉也,為可惜也。容若性至孝,太傅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複。

  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友愛幼弟,弟或出,必遣親近傔僕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其在上前,進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勞苦,嚴寒執熱直廬,頓次不敢乞休沐自逸,類非綺襦紈巉者所能堪也。自幼聰敏,讀書一再過即不忘。善為詩,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久之益上,得開元、大曆間豐格。尤喜為詞,自唐、五代以來諸名家詞皆有選本,以洪武韻改並聯屬《名詞韻正略》。所著《側帽集》,後更名《飲水集》者,皆詞也。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而清新秀雋,自然超逸,海內名為詞者皆歸之。他論著尚多。其書法摹褚河南《臨本禊帖》,間出入于《黃庭內景經》。當入對殿廷,數千言立就,點畫落紙,無一筆非古人者。薦紳以不得上第入詞館為容若歎息,及被恩命引而置之珥貂之行,而後知上之所以造就之者,別有在也。容若數歲即善騎射,自在環衛,益便習,發無不中。

  其扈蹕時,雕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和。間以意制器,多巧,倕所不能。於書畫評鑒最精。其料事屢中,不肯輕為人謀,謀必竭其肺腑。嘗讀趙松雪《自寫照詩》有感,即繪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許過當,弗應也。餘謂之曰:爾何酷類王逸少?容若心獨喜。所論古時人物,嘗言王茂弦闌闍闌闍,心術難問。婁師德唾面自乾,大無廉恥。其識見多此類。間嘗與之言往聖昔賢修身立行及於民物之大端,前代興亡理亂所在,未嘗不慨然以思讀書。至古今家國之故,憂危、明盛、持盈、守謙、格人,先正之遺戒有動於中,未嘗不形於色也。嗚呼!豈非《大雅》之所謂亦世克生者耶!而竟止於斯也,夫豈徒吾黨之不幸哉!

  君之先世有葉赫之地,自明初內附中國。諱星懇達爾漢君,始祖也。六傳至諱養汲弩君,高祖考也。有子三人,第三子諱金台什君,曾祖考也。女弟謂太祖高皇帝後,生太宗文皇帝。太祖高皇帝舉大事,而葉赫為明外捍,數遣使諭,不聽,因加兵,克葉赫,金台什死焉,卒以舊恩存其世祀。其次子即今太傅公之考,諱倪迓韓君,祖考也。君太傅之長子,母覺羅氏,一品夫人,淵源令緒本崇積厚,發聞滋大,若不可圉。配盧氏,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興祖之女,贈淑人,先君卒。繼室官氏,某官某之女,封淑人。男子子二人,福哥,女子子一人,皆幼。

  君生於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卒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己醜,年三十有一。

  君所交遊,皆一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若無錫嚴繩孫、顧貞觀、秦松齡、宜興陳維嵩、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吳江吳兆騫久徙絕塞,君聞其才名,贖而還之。坎軻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於貲財無所計惜。以故君之喪,哭之者皆出涕。為哀挽之詞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其于餘綢繆篤摯,數年之中,殆日以余之休戚為休戚也。故余之痛尤深,既為詩以哭之,應太傅之命,而又為之銘其葬,蓋未有日也。銘曰:

  天實生才,蘊崇胚胎。將象賢而奕世也,而靳與之年,謂之何哉!使功緒不顯于旗常,德澤不究于黎庶,豈其有物,焉為之災?惟其所樹立,亦足以不死矣,而亦又奚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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