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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


  【乾道六年(1170年)七月】

  十一日。早,出夾,行大江,過三山磯、烈洲、慈姥磯、採石鎮,泊太平州江口。謝玄暉登三山還望京邑,李太白登三山望金陵,皆有詩。凡山臨江,皆曰磯。水湍急,篙工並力撐之,乃能上。然今年閏餘秋早,水落已數尺矣,則盛夏可知也。三山自石頭及鳳凰台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財五十餘裡。晉伐吳,王浚舟師過三山,王渾要浚議事,浚舉帆曰:「風利不得泊。」即此地也。

  是日便風,擊鼓掛帆而行。有兩大舟東下者,阻風泊浦漵,見之大怒,頓足詬罵不已。舟人不答,但撫掌大笑,鳴鼓愈厲,作得意之狀。江行淹速常也,得風者矜,而阻風者怒,可謂兩失之矣。世事蓋多類此者,記之以寓一笑。烈洲在江中,上有小山曰烈山,草木極茂密,有神祠在山巔。慈姥磯,磯之尤巉絕峭立者。

  徐師川有《慈姥磯》詩,序雲:「磯與望夫石相望,正可為的對,而詩人未嘗掛齒牙。」故其詩雲:「離鸞只說閨中恨,舐犢誰知目下情。」然梅聖俞《護母喪歸宛陵發長蘆江口》詩雲:「南國山川都不改,傷心慈姥舊時磯。」師川偶忘之耳。聖俞又有《過慈姥磯下》及《慈姥山石崖上竹鞭》詩,皆極高奇,與此山稱。

  採石一名牛渚,與和州對岸,江面比瓜洲為狹,故隋韓擒虎平陳及本朝曹彬下南唐,皆自此渡。然微風輒浪作不可行。劉賓客雲「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王文公雲「一風微吹萬舟阻」,皆謂此磯也。磯,即南唐樊若冰獻策作浮梁渡王師處。初若冰不得志于李氏,詐祝發為僧,廬於採石山,鑿石為竅,及建石浮圖,又月夜繫繩於浮圖,棹小舟急渡,引繩至江北,以度江面,既習知不謬,即亡走京師上書。其後王師南渡,浮梁果不差尺寸。

  予按隋煬帝征遼,蓋嘗用此策渡遼水,造三浮橋於西岸。既成,引趨東岸,橋短丈余不合,隋兵赴水接戰,高麗乘岸上擊之,夌鐵杖戰死,始斂兵。引橋複就西岸,而更命何稠接橋,二日而成,遂乘以濟。然隋終不能平高麗,國朝遂下南唐者,實天意也,若冰何力之有?方若冰之北走也,江南皆知其獻南征之策,或請誅其母妻。李煜不敢,但羈置池州而已。其後若冰自陳母妻在江南,朝廷命煜護送,煜雖憤切,終不敢違,厚遺而遣之。然若冰所鑿石竅及石浮圖,皆不毀,王師卒用以系梁梁,則李氏君臣之暗且怠,亦可知矣。雖微若冰,有不亡者乎!

  張文潛作《平江南議》,謂當縛若冰送李煜,使甘心焉,不然,正其叛主之罪而誅之,以示天不,豈不偉哉!文潛此說,實天下正論也。予自金陵得疾,是日方小愈,尚未能食。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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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早,移舟泛姑熱溪五裡,泊閱武亭。初詢舟人,雲:「江口泊船處,距城二十裡,須步乃可入。」及至閱武,乃止在城闉之外。徽猷閣直學士左朝請郎知州周元特操,聞予病,與醫郭師顯俱來視疾。自都下相別,迨今八年矣。

  太平州,本金陵之當塗縣,周世宗時,南唐元宗失淮南,僑置和州於此,謂之新和州,改為雄遠軍。國朝開寶八年下江南,改為平南軍,然獨領當塗一邑而已。太平興國二年,遂以為州,且割蕪湖、繁昌來屬,而治當塗,與興國軍同時建置,故分紀年以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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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通判右朝請郎葉棼、員外通判左朝奉郎錢同仲耕、軍事判官左文林郎趙子覭、知當塗縣右通直郎王權來。午後,入州見元特,呼郭醫就坐間為予切脈,且議所用藥。州正據姑熟溪北,土人但謂之姑溪,水色正綠,而澄澈如鏡,纖鱗往來可數。溪南皆漁家,景物幽奇。兩浮橋悉在城外,其一通宣城,其一可至浙中。姑熟堂最號得溪山之勝,適有客寓家其間,故不得至。又有一酒樓,登望尤佳,皆城之南也。往時溪流分一支貫城中,湮塞已久。近歲嘗浚治,然惟春夏之交暫通,今七月已絕流矣。

  李太白集有《姑熟十詠》,予族伯父彥遠嘗言,東坡自黃州還,過當塗,讀之撫手大笑曰:「贗物敗矣,豈有李白作此語者!」郭功父爭以為不然,東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後身所作耳!」功父甚慍。蓋功父少時,詩句俊逸,前輩或許之,以為太白後身,功父亦遂以自負,故東坡因是戲之。或曰《十詠》及《歸來乎》、《笑矣乎》、《僧伽歌》、《懷素草書歌》,太白舊集本無之,宋次道再編時,貪多務得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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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晚晴,開南窗觀溪山。溪中絕多魚,時裂水面躍出,斜日映之,有如銀刀。垂釣挽罟者彌望,以故價甚賤,僮使輩日皆饜飫。土人雲「此溪水肥宜魚」,及飲之,水味果甘,豈信以肥故多魚耶?溪東南數峰如黛,蓋青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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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早,州學教授左文林郎吳博古敏叔、員外教授左文林郎楊恂信伯來。飯已,游黃山東嶽廟、廣福寺,遂登淩歊台。岳廟楝宇頗盛,本謂之黃山大監廟。大監者,不知何神,蓋淫祠也。今既為嶽廟,而大監反寓食廡下。廣福本壽聖寺,以紹興壬午,詔書改額。敗屋二十餘間,殘僧三四人,蕭然如古驛。主僧惠明,溫州平陽人。

  淩歊台,正如鳳皇、雨花之類,特因山巔名之。宋高祖所營,面勢虛曠,高出氛埃之表。南望青山、龍山、九井諸峰,如在幾席。龍山,即孟嘉登高落帽處。九井山,有桓玄僭位壇。

  稍西,江中二小山相對,雲東梁西梁也。北戶臨和州新城,樓櫓歷歷可辨。蓋自絕江至和州,財十余裡,李太白有《黃出淩歊台送族弟泛舟赴華陰》詩,即此地也。台後有一塔;塔之後,又有亭曰懷古雲。

  余初至當塗,飲姑熟溪水,喜其甘滑。已而遍飲城中水皆甘,蓋泉脈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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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郡集於道院,曆遊城上亭榭,有坐嘯亭,頗宜登覽。城濠皆植荷花。是夜,月白如晝,影入溪中,搖盪如玉塔,始知東坡「玉塔臥微欄」之句為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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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郡集于青山李太白祠堂,二教授同集。祠在青山之西北,距山尚十五裡。墓在祠後,有小岡阜起伏,蓋亦青山之別支也。祠莫知其始,有唐劉全白所作墓碣及近歲張真甫舍人所作重修祠碑。太白烏巾,白衣錦袍。又有道帽氅裘,侑食於側者,郭功甫也。早飯罷,游青山。山南小市有謝玄暉做宅基,今為湯氏所居。南望平野極目,而環宅皆流泉、奇石、青林、文筱,真佳處也。遂由宅後登山,路極險巇,凡三四裡,有兩道人持湯飲迎勞于松石間。

  又裡許,至一庵,老道人出迎,年七十余,姓周,濰州人,居此山三十年,顴頰如丹,須鬢無白者。又有李媼,八十矣,耳目聰明,談笑不衰,自言嘗得異人秘訣。庵前有小池曰謝公池,水味甘冷,雖盛夏不竭。絕頂又有小亭,亦名謝公亭。下視四山,如蛟龍奔放,爭赴川穀,絕類吾鄉舜山。但舜山之巔,豐沃夷曠,無異平陸,此所不及也。亭北望正對曆陽。周生言,元顏亮入寇時,戰鼓之聲,震于山中雲。

  夜歸舟次,已一鼓盡矣。坐間,信伯言桓溫墓亦在近郊,有石獸石馬,製作精妙,又有碑,悉刻當時車馬衣冠之類,極可觀,恨不一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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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小雨,解舟出姑熟溪,行江中。江溪相接,水清濁各不相亂。挽行夾中三十裡,至大信口泊舟。蓋自此出大江,須風便乃可行,往往連日阻風。兩小山夾江,即東梁西梁,一名天門山。

  李太白詩雲:「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王文公詩雲:「崔嵬天門山,江水繞其下。」梅聖俞雲:「東梁如仰蠶,西梁如浮魚。」徐師川雲:「南人北人朝暮船,東梁西梁今古山。」皆得句於此也。水滸小兒賣菱芡蓮藕者甚眾。

  夜行堤上,觀月大信口。歐陽文忠公《於役志》謂之帶星口,未詳孰是。《于役志》,蓋謫夷陵時所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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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日。便風,過大、小褐山磯。奇石巉絕,漁人依石挽罾,宛如畫圖間所見。過梟磯,在大江中,聳拔特起。有道士結廬其上,政和中,賜名寧淵觀。舊說梟磯有梟能害人,故得名。方郡縣奏乞觀額時,惡其名,因曰磯在水中,水常沃石,故曰澆磯。今觀屋亦二十餘間,然止一道人居之。相傳有二人,則其一輒死,故無敢往者。至蕪湖縣,泊舟吳波亭。知縣右通直郎呂昭問來。

  按,漢丹陽郡有蕪湖縣,吳陸遜屯蕪湖,又杜預注《春秋》,楚子伐吳克鳩茲,亦雲在蕪湖。至東晉,乃政名於湖,不知所自。王敦反,屯於湖,今故城尚存。又有玩鞭亭,亦當時遺跡。唐溫飛卿有《湖陽曲》敘其事。

  近時張文潛以為《晉書》所雲「帝至於湖陰察營壘」,當以於湖為句,飛卿蓋誤讀也;作《于湖曲》以反之。劉夢得《曆陽書事》詩,敘道中事雲:「望夫人化石,夢帝日環營。」蓋夢得自夔州移牧曆陽,過此邑也。

  邑人雲,數年前,邑境有盜,發大墓,棺槨已壞,得鏡及刀劍之屬甚眾,甃磚有「大將軍墓」四字,或疑為敦墓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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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甯國太平縣主簿左迪功郎陳炳來見,泛小舟往謝之。則寓寧淵觀下院,以提刑司檄來督大禮錢帛。寧淵在梟磯,隔大江,故置下院於近邑。道流十餘,壇宇像設甚盛,有觀主何守誠者,今選居太一宮矣。

  炳字德先,婺州義烏人,自言其從姑得道徽宗朝,賜號妙靜練師,結廬葛仙峰下,平生不火食,惟飲酒,啖生果,為人言禍福死生,無毫釐差。每風日清和時,輒掩關獨處,或於戶外竊聽之,但聞若二嬰兒聲,或歌或笑,往往至中夜方止,莫有能測者。年九十,正旦,自言四月八日當遠行,果以是日坐逝。每為德先言:「汝有仙骨,當遇異人。」後因得疾委頓,有皖山徐先生來餌以藥,即日疾平。徐因留,教以絕粒訣。德先父母方望其成名,固不許。然自是絕滋味,日食淡湯餅及飯而已。如此者六年,益覺身輕,能日行二百里。會中第娶妻,複近葷血,徐遂告別。臨行,語德先曰:「汝二紀後當複從我究此事。」德先送至谿上,方呼舟欲渡,徐褰裳疾行水上而去,呼之不復應。德先至今悵恨,有棄官入灊皖之意。予遂遊東寺,登王敦城以歸。城並大江,氣象宏敞。邑出綠毛龜,就船賣者,不可勝數。

  將午,解舟,過三山磯。磯上新作龍祠。有道人半醉立蘚崖峭絕處,下觀行舟,望之使人寒心,亦奇士也。江中江豚十數出沒,色或黑或黃,俄又有物長數尺,色正赤,類大蜈蚣,奮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宿過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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