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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那周少章自被山西來人捉去歸案以後,阿細因自己錢已用得差不多,年老色衰,如若回轉南方,嫁人是決無人肯要,再做土娼行業管保連鬼也不會上門,又有那大煙癮,不消半年便須流入乞討之中,倒臥街頭而死,想來想去無計可施,深悔由山西初逃走時應該帶著那幾千元私房逃回杭州,至不濟也可活上幾年,何致鬧到這等進退皆難?連哭了十好幾天,最後被她想好一條苦肉計,將余錢找裁縫做了一身粗布衣服穿上,壯著膽子跑上樓去,跪在益甫門前痛哭不起。

  益甫本極恨她,因少章留別的信寫得異常沉痛委婉,再四苦求,說阿細平日如何服侍周到,就有兩口癮也因前年侍疾所累,不能怪她,務求老父轉飭孫男女家人格外優容善待,不可令其失所。益甫晚年來隻此獨子,一想媳婦早死,兒子年已半百,身邊無人,只此婦是他心愛,現在難中,不知何年月日才可營救脫出,家中也不多此一人,又長得活鬼一樣,想必不致於鬧什麼笑話,莫如養在家裡,免這不孝子心中難受。一面給少章去信答應,一面令孫女兒轉告阿細安分守己,不可出門亂跑。抽煙一層只作不知,也未禁止。這時見她突然上樓長跪痛哭,當是不耐孤寂想要求去,情出自己,當然樂得打發,便問她是何心意。

  阿細痛哭流涕說:「少老爺待阿細情深義重,感如切骨,自聞被捕之信,心如刀割,無如身是女子,替他不得。昨天聽四孫小姐說,少老爺山西來信,因孫總理托人發生效力,並未作尋常犯人看待,現已改交浮山縣看管,單撥三間屋子,還准用人服侍,只等公款交出便可放回。雖然不在牢裡,但是少老爺從小到老一直享福,近來年老,早晚均須人服侍,自己實在放心不下,一想起來便如刀割。好在老太爺有孫少奶孫少爺小姐服侍,用阿細不著,少老爺身邊沒人,打算求老太爺開恩,叫阿細到山西去侍候少老爺,一則報恩,二則老太爺在家也可稍微放心,不知老太爺准不准。」

  益甫竟為所動,暗忖少章本說她服侍周到,如今身在難中,有他喜歡的身邊人隨侍自然是好,難得這等人也會天良發現,少章來信雖說浮山縣待遇極好,除不能隨意走出大門一切任便,但令一妾隨身服侍不知能否辦到,且先去信問明再說,隨對阿細允諾,等回信來了,看是如何再作計較。

  阿細已接少章私下來函,說縣裡待遇甚好,只要有錢照樣過癮,此去無意紮好永久根基,抽煙既不為難,錢又可由少章向家中索寄,豈不比在家看人臉嘴要強得多?心中歡喜,表面仍裝悲痛,說了許多好聽的話,方向益甫叩了幾個頭走下樓去。益甫去問的信才發,少章也和阿細同樣心思,第二日便與益甫來信,除催父親去求孫伯岳設法營救使早出困外,並說困中歲月實是難耐,近又多病,無人服侍,日前已和主管人商妥,准其將阿細接往縣衙內作伴服侍,務請老父即日派一妥人將阿細送往山西,憚不孝子身側有人照料,免致終日優鬱,疾病相煎,死於異鄉,不能再承色笑。末了又說,主管知事雖念同庚之誼諸多照應,不與為難,食用仍須自理,尤其手底下的人不能不應酬賞賚,處處須錢。上次伯岳所寄的錢略微分散便自精光。初上來不得不開發,以後雖只三節開銷,現時分文俱無。阿細來時盤川固要充裕,日後用度更為重要,務請轉飭大孫兒雄飛設法籌款,或向孫伯岳借用,多多益善,統交阿細帶來等語。

  益甫看完信直搖頭歎氣,知道伯岳始終懷疑阿細存有私房不肯取出,營救少章已盡了不少心力,日前並已露出手邊如若寬裕,便可代完公款將人營救回津的口風。並且少章初出事的第三天伯岳便寄了一千元到山西,沒多少天又去開口,朋友幫忙應有限度,這樣實在說不過去。他又認定阿細是禍水,少章官事全受她累,身在難中還離不開,要將人接去,仿佛只有此一人在側,便牢獄之中也可終老之勢,伯岳知道此事必不願意,自己舐犢情深,凡百曲全,外人決不見諒。以伯岳性情,一提此事必要攔阻,錢借不到手還生惡感,萬提不得。自己手邊又沒有錢,雄飛外場雖較活動,但他用度大大,一時也籌不出多的來,心生悶氣。盤算了一夜,只得先去孫家向賬房支了三月束脩,一面喚來雄飛,將乃父的信與他看過,命其設法。

  雄飛皺眉答道:「孫兒連日手邊也緊。依孫兒想,細姨娘最好不去,去了不但招聲氣,伯岳也不願意。爹爹非此不可,又為爺爺省心起見,那有啥法?錢一時決籌不出,爺爺只孫家幾十塊錢零花,如何可以拿出?爹爹知道心也不安。孫兒看細姨娘必還剩有幾個不多,她只真心跟爹一世,孫兒自會使她自己取出。爺爺不要拿錢,盤川由孫兒想法子籌。爹在山西用度叫細姨娘先墊一步好了。」

  雄飛隨令人把阿細喚來,曉以利害,告知現時山西方面已然托好人,准其前往隨侍,不過借錢路子只有孫家,伯岳已允不久可以代還公款將人接回,再去開口恐生反感有誤大局。自己不久也有錢到手,無如遠水不解近渴,你能先墊一步便去,否則作罷。你在此全家都難處好。我給你四十元川資,明日可自回杭另覓生路。阿細素怯雄飛,沒奈何只得忍痛答道:「來時我雖有兩三千塊錢,自到北京便被老爺說運動差使兩次要去,連在這裡花用剩下的共總還有三百三十塊,只要將來待我好些,我一定先墊出來好了。」

  雄飛道:「你既明白事體,將來爹爹好了決不虧你,去拿來吧。」

  阿細知道不拿出來不行,只得忍著肉痛淚汪汪將錢取到。雄飛隨給少章寫信,說:「一切照辦,孫家現正托他官事,將來還要請他墊筆大款。尤其細姨娘為人素不贊成,實不便為此開口。目前家用尚稱困難,無處籌款,幸而細姨娘尚識大體,自願將私房錢取出三百多塊,兒子又在別處設法籌到百元,除去兩人路費,必能度用些日。以後來源困難,好在官司已有眉目,請爹爹放心。」

  益甫也加上一篇手偷,寫了些誡勉的話,次日便命一老家人周祥護送阿細起身。到了山西浮山縣,見著少章,阿細自免不了悲泣訴苦一番。

  益甫祖孫初意伯岳人情業已托到,不久人便可以放回。不料閻錫山雖敷衍京中當局,不對少章嚴處,錢卻不舍放手。只管下令優待,對於所虧公款仍非繳納不肯放人。伯岳雖有代還意思,偏那兩年運氣不佳,先在俱樂部內連輸鉅款,而雄飛代他經營的鹽號礦山本是發財的事,又以用人不當,互相舞弊,變為虧累,場面既大,內裡卻周轉不開。伯岳又極重面子信用,鬧得日常為難,如何能有餘力代朋友完那過萬公款,於是延擱下來。少章一直在山西羈押了三年,費了好些手腳人情,才把人營救出來。回到天津無事可做,伯岳知他遭此官事,一時不易營謀,看在老親老友分上,聘他做了私人秘書,日常無事,便在家同阿細對燈抽煙,每日也去孫家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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