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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少章正待發作,姓胡的已把牌摸過要翻,因聽雙方爭論,暗中笑得肚疼,知道快散,索性旁聽,由他說去。及見雙方快僵,才故意笑問少章道:「諸位不要鬧了,要吃都吃,要賠都賠,我的點子和你們也差不多,就不重擲色子,天門也是包輸,不過周縣長下門都吃,比地九還大,我這也大概靠不住了。」

  這句話一說出,那兩人知道自己輸局早定,又見少章神色不佳,立即借勢收科。少章一聽這等說法,上門分明不是九點便是八點,自覺有了勝望,心中一喜,也不再計較了,便笑道:「我比下門也大不了多少,老胡你翻牌吧。」

  姓胡的道:「只大不了多少就贏我了,我點子也和他一樣,是天字九。」

  少章聞言,不禁心魂皆顫,定睛一看,果是一張天牌,一張么六,猛想起先擲七點,自己拿第三副,正是這副天字九。本該通吃的牌,偏是鬼蒙了心,硬要重擲,反到變成通賠,當時連急帶氣,又悔又恨,頭腦一暈,幾乎栽倒。挨了一挨,忽然顏色慘變,把手裡牌往桌上一拍,急道:「這這這牌還能推麼?我也地字九,獨輸上門,算算老胡該贏多少,我給錢好了。」

  說罷,氣衝衝走向煙炕前,往枕上一倒,拿起煙槍便抽。

  阿細守在賭桌旁邊,一見姓胡的又是大贏,滿臉賠笑,湊將過去,說道:「我說你抽完煙便要大贏,說得准吧。」

  少章錢未拿出,賭氣一走,莊家只有兩千來元在桌上,不夠賠的。做活的把三門的注一一點好,歸到上門一起,故意高聲念道:「下門地九,天門人八,莊家地九,九吃九,天門下的注歸上門看,統輸,上門天字九獨贏。下門押注一千五百四十五,天門注頂多三千八,上門兩千二百,三門共總七千五百四十五。莊家言明在先,六千八封關,照色子賠錢,應該下門賠起,除上門小注二百,都是胡先生贏的,莊家續推五千還未到,檯面只有一千八百三十五,還欠胡先生四千九百六十五。」

  他這裡高聲朗誦,每念一句,少章心頭上便似著了一下重錘,急得冷熱汗一齊交流。姓胡的早已看出他囊中已空,因知他好虛面,許還能逼出幾個,只是冷笑,不肯收注。阿細見連表了幾次功,姓胡的沒有理她,索性把臉拉長,覷准一疊現洋約有五六十元,笑道:「你贏這許多,這一點點給我的紅錢吧。」

  隨說伸手要拿。姓胡的把臉一沉,伸手按住道:「你先不要忙,哪一回紅錢也少你不了,等莊家抽好煙,賠完了錢來,自會給你。」

  阿細臉方有點發燒,做活的立時乘機插口道:「紅錢在我身上,包你有份,你問周縣長去,叫他先把輸的錢拿出來,賠了人家再抽,你的紅錢和頭錢不就到手了麼?」

  阿細正不好意思落場,聞言果覺有理,立答:「我問他去,也不知他的癮頭子怎麼這大,剛一會工夫都等不得。」

  隨說時往煙炕前晃去,板著臉對少章道:「你輸了,錢不夠賠人家的,胡先生一家贏,還不快拿出來我代你給人家去。」

  少章原因箱筐已空,輸的錢無處著落,借著兩句氣話下場,暫賴一步,氣急悔恨之中外帶心虛內愧,借煙遮臉。手裡雖拿著槍,實則心不在焉,斗門上卻是空空如也。正在失魂落魄打不起主意,不料這位臨時夫人一點不加體諒,只圖得點紅錢,反代外人前來催逼欠款,氣上加氣,又不敢發作,強忍怒氣答道:「忙什麼!」

  阿細本是杭州一個極爛汙的私娼,有什知識,見這次少章帶了鉅款進省,屢向索討,少章均說這是公款,分文不能妄動。到了省城一輸這許多。又聽少章賭時豪說,分明自有之物,不定又是哪件案子得來的運動費,等到省城擺闊。惟恐分肥,卻假說是公款。少章雖輸了上萬,在阿細心目中,因為自隨到任上以來,還沒見過這大輸贏的局面,以為私囊尚多,決不止此,不但沒代少章心疼,反認為是不肯給她的報應。

  只是每次賭錢,不論誰輸誰贏,總是有進賬的日子,只賭輸贏越大、時間越長越好,全神貫注桌上贏家好討紅錢,無心再顧吵鬧,打定人散局終再向少章大鬧質問,逼說實話,已有的自要吐出分潤,便那輸出去的也須照算提成才肯干休。這時碰了姓胡的軟釘子,有點羞惱,又想由少章手裡把錢要去,不特面子好看,還可向贏家硬扣,紅錢頭錢均可多得好些。哪知少章囊中空空,答話似有似無,已經加氣,再一眼瞥見少章手正拿著一枝象牙槍,一頭含在嘴裡,一手拿著那只精巧玲瓏、暗花三彩的變鬥,擱在燈罩邊上,一手拿著煙扡子,在斗門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亂撥,眼卻呆望著別處。那鬥剛經擦淨,上面連點煙渣俱無,吃少章在極旺火頭上一烤,將斗門內一些珍如懷寶的貼鬥老灰全都烤著,已然透出胡焦氣味。

  這枝象牙槍原是少章由一富紳家中抄來充公之物,翡翠頭尾,赤金鑽天藍的蓋花,牙質既佳,主人保藏得法,通體色如黃蠟,又黃又亮,沒有一絲殘裂之紋。聽說還是大土底子,已有百多年的歷史。那家被抄之主為了這槍,既托人向縣長求說,於公罰私饋之外,願以千金鉅款為使君壽,另外還備一枝別的好槍與此槍交換。少章已有許意,偏是阿細一眼看中,當天一試,竟是香味雙絕,幾天過去便非此不能過癮,等當事人官司有了頭緒,他已身槍合一,不可離分,如何還能撒手?結果是使君少收一筆暮夜之金,而當事人省下了錢反倒時有涕泗橫流之痛,恨入骨髓。清官廉吏之不易為,於此可見。

  阿細把此槍珍逾性命,見狀大驚,不及說話,伸手先奪。情急之下手快了些,少章正在失神喪志之際,見她抓來,不知何事,無意中又把手中槍往後一撤,阿細一把抓在那燒得火般燙的熱鬥上面,手心立時燒焦了一塊,疼得阿喲喲怪叫,手不由己往下一松,正砸在煙燈上面,恰把那盞通明錚亮的大穀燈罩砸碎,旁邊滿滿一碗茶也被帶翻,茶水濺了一大片。少章嚇了一大跳,剛問怎麼,阿細連痛帶氣已頓足哭罵道:

  「你這老不死,明明有錢,不把我用,一向你要,就說公款,怎麼你賭起來就不是公款呢?輸不起就不要賭,輸了錢不給人家,死樣活氣,睡在這裡裝腔,在空是做官的人,還沒有我們女太大輸錢爽氣。我還當你是真抽煙呢,卻拿我這枝好煙槍來糟蹋,這只變鬥剛剛擦過,上面連點煙粒屑都沒有,偏會拿在火上亂烤,世界天上只聽說戳空槍的,這抽空槍真是頭一回看見。你這大年紀,又不是死人,眼睛也沒有瞎,鬥上有煙沒煙會沒看見?一隻空鬥好容易被我抽來抽去,將裡面堂子填得有點道理,剛剛可以過癮,我離了它還不行。如今裡面貼鬥灰全都燒焦,叫我明早怎麼抽法?你想賴賭賬,卻害我受罪。」

  少章知道那槍是她寶貝,自覺理虧,只管被她數罵,頸紅臉脹,不敢發作,嗣見越說越難聽,當著眾人實實無地自容,只得忍愧低語道:「大大不要生氣,包在我身上,加倍賠你就是。這樣吵法,當著客人多不好看!」

  阿細聞言,方欲乘機要挾,一回臉瞥見一千賭客俱在冷笑,以目示意,大有輕藐之色,也覺有氣,便笑道:「夫婦相罵常事,有什可笑?你要賠我多少呢?怎麼有錢輸沒錢把我?管你公款也罷,母款也罷,你輸多少就得賠還我多少,不這樣我便和你拼命。現在還剩多少,快給我拿出來!」

  少章畏她潑悍,一時情急,不假思索便答道:「來時共總一萬零七百多元錢,九千八是交財政廳的,你拿了三百多去,今晚連打牌帶牌九整整輸光,如今箱子裡只剩那件報解公文,不信你看去,誰騙你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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