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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至於我的盤川,三等車票才十三元五角,連同零用,有二十元便到天津大老爺家。再到北京,親友世交更多,吃住都不必擔心。別的有則用,沒有則省,還不是活的?這是出去謀事養家,還擺闊不成?何況我至少還剩得下幾十元備緩急呢。真要不行,伯伯那裡也能要上幾個,怕什麼?我有這多親友照應,比起那些為窮所迫,千里出門,真個舉目無親的強大多了,這個你只管放心聽我的。我年紀雖輕,絕不是這攢頭不顧尾的荒唐少年。哪樣都經通盤籌算,行李業已備好,先老爺出門那一套行具千萬不可代我準備,一則我不忍心看那些遺物,二則年輕人正應吃苦耐勞,不應如此享受。好在天氣熱,一個鋪蓋卷,一大一小兩口皮箱分裝衣服零碎,到時說走就走,多麼爽利。一切拜託。」

  說罷跪下,朝周奶媽叩了個頭,周奶媽慌不迭跪倒還禮,忍不住淚如泉湧,嗚咽痛哭起來。元蓀道:「一點不相干事,你傷心則甚?此去為龍為虎不能一定,要盼我好,喜歡才對,怎倒哭呢?」

  周奶媽知道元蓀從小惡聞哭聲,輕易不流滴淚,主意打定便難挽勸,只得勉強忍淚應了,自去盤算不提。

  周奶媽因元蓀啟行在即,每日專做元蓀愛吃的肴點相款。周母自然也不舍愛子遠遊。又要出行日子吉利,留了兩次。元蓀更是孺慕依依,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連改了好幾次行期,不由多耽擱了六七天。中間一般朋友自免不了要來尋訪,元蓀又勉強應了高成基一回約,偷偷告以北上之事,堅囑不令轉告旁人。成基雖然年輕好玩,人卻誠厚,當時應諾。元有力想母子、兄弟多聚些時,第二日便推蘇州訪友,閉門不出,因有張、高二人代他證實,眾朋友也都相信,只張、高二人背人來過兩次,余俱未來相擾。後來羅氏見元蓀老不動身,又聽女僕傳說高成基勸元蓀謀事無須北上,自己願在乃父面前代為說項,無論如何總可謀得一事等語,惟恐奪了丈夫位置,好生嫉忿,說了好些閒話。周母恐又惹氣,次日恰是黃道吉日,只得硬著心腸催促元蓀動身。

  津浦北上快車該是早十點開,坐小火車到下關,連同過江均費時候,周母晚飯後便催元蓀早睡。元蓀見明早便和慈母分別,自是不舍,力說晝長天熱,此時滿腹心事也睡不著,還是陪媽多談一會,明日車中無事正好補睡。周母連勸不聽,只得命徐媽去喚周奶媽來做點夜宵與他二少爺吃。徐媽笑道:「周大娘宵夜點心早做了好幾樣,都是二少爺愛吃的,我剛才問她:『為什麼做這多,天氣又熱,剩下不怕餿嗎?』她說:『二少爺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得來,外頭點心哪有這好?我每樣都做一點,好由他挑著吃。』如今在廚房裡正忙著呢。」

  周母道:「點心既有幾樣也夠了,還忙什麼?」

  徐媽笑道:「我跟了多少人家,也沒見有一個奶媽這樣衛護主人,心疼奶少爺的。她現在忙的是路菜,想早點做完來和二少爺談天,又恐廚子做不好,不要人幫她忙,剛才手還割破了一個口子呢。」

  周母忙道:「元蓀,你快去喊她來,這樣忙法,人還要累壞了呢。你說我叫她來有話說,路菜只鋪排好,叫廚子做也是一樣。」

  元蓀應聲正要走出,周奶媽已用託盤,端了三大碗路菜進來。元蘇一看,一樣暴醃薰脯,一樣幹炒的什錦醬,一樣薰雞,帶拆了骨的鹵雞鴨什件。元蓀知道周奶媽必又按著父親出差時所用什錦食匣預備,本意不受,因她滿臉皺紋,眼睛紅紅的,似哭過的神氣,想起她頻年操勞之苦,不禁酸心歎道:「媽媽給我一瓶醬油、一瓶筍油,還有日裡做的兩樣路菜足夠吃了,你怎麼做這多東西,路上怎吃得完哩,豈不是糟蹋了麼?」

  周奶媽強笑道:「我知二少爺心意,決不願用老爺出門那套東西。這路菜只四樣,是要現吃的,餘下就放個十天半月也壞不了,請放心就是。」

  元蓀不便再說,同了母、弟談到半夜,經周母再三催睡方去睡了。

  當晚全家老少均是無心睡眠。周奶媽安排行裝,更連床也未沾。元蓀挨到天明才行合眼。朦朧中聞得室內有人走動,睜眼一看,業已紅日滿窗,見周奶媽正在榻前往衣箱裡放東西,見元蓀醒轉,含著老淚近前悄聲說道:「二少爺帶那點錢決不夠用,出門的人哪能不多帶點錢在身邊?我還有八十七塊錢,已經塞在衣箱底下,這不是你前天交我那一筆,我已打算跟著太太、少爺一輩子,這裡有吃有穿,零用錢我會和太太要,留有身邊也沒用處。你把我當著自己人就不要推,免得我想起擔心。」

  說時,眼淚已忍不住點點滴滴掉將下來。元蓀知這數十元俱是她屢年向人掉換積蓄下來的各式新洋錢,平日愛如珍寶,別人連看都不教看,這次卻全數給了自己。自是不忍,再四婉言推卻,周奶媽執意不肯。元蓀見她說時聲淚俱下,只得答應,由前日忘藏的數百元中再取八十元,將所贈新洋錢還她,並說:「此是你心愛之物,則當你贈了我,我愛惜它,又和口上換的。在我仍是一樣用,卻可代你保存些時。我如久不得事,留的錢不夠用時仍然用它不是一樣?」

  周奶媽方始應諾,重把元蓀所留取來換上。

  周母已來看過兩回,因想元蓀多睡一回,意欲到時再叫,正在堂屋準備香燭,元蓀穿好衣服,出去請了早安,又向祖先堂上點起香燭叩辭,朝兩弟囑勉了幾句。女僕端上早餐,元蓀忍著心酸,強為歡笑,把飯吃完。周奶媽一面招呼送行的下人雇車,一面往後房提了一個什錦食匣出來。原來周父在日,衣食極為講究,周母又善治家,更得周奶媽這等義僕為助,因丈夫喜游,常年奔走,惟恐在各地飲食不合口味,製成一種竹錦食匣,形如一個手提的小木箱,內有十個方格。每格之內嵌一磁盅,內盛各色路菜,以及扁尖、開洋、瘦火腿、鹹菜等可以久置之味。此外還有十來個長短木槽,內嵌杯、碗、筷、碟、刀、叉,以及鹽、糖等調味之物,通體看去不大,能裝不少東西,甚是玲瓏別致。元蓀見那食盒是新制的,知是乳母出錢,只好感激在心裡。

  一會張興來回車已雇好,元蓀向母叩別,又向周奶媽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母親。羅氏雖裝不知,禮節終不可廢,又去羅氏房中告辭。羅氏見人已走,趁了心願,也略敷衍了兩句。全家送到門外,元蓀回望親娘、乳母都是老淚盈眶,心正難過,忽然淩滄、成基趕來相送,禮已送過,當下同向周母請了個安,便即起身,往中正街小火車站趕去。張興用八角錢買了四張票,一同坐車到下關。淩滄、成基還要送過江去,元蓀執意辭謝,又把家事拜託,直談到渡輪將開才行分別。

  元蓀仍由張興隨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車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點鐘,主僕二人過江,趕到津浦車站,離開車只得十多分鐘。元蓀用十三元五角買了一張三等票,將食盒鋪蓋卷和隨身小提箱帶上車去,衣箱扣了行李牌子,容到上車,找好座位,給了張興兩塊錢,剛打發走,車便開行。自思母老弟幼,前途茫茫,心緒繁亂,起伏如潮,不想一時多事,惹了一場氣,竟交下一個知己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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