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征輪俠影 | 上頁 下頁
一八


  那老頭姓陳名伯堅,原是當時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當道,自覺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時皖系正在聲勢渲赫之際,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內,意欲進京避風,就便遇機活動,特地微服隱名坐三等車北上。對頭方面斷定他必由海道,本已暗遣偵騎,得而甘心,卻不料他機智膽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鎮江,算好時刻由鎮江坐火車到南京,立即渡江,轉車北上,連闖兩處重要關口。等過多日,對頭才行發覺已無及了。老少二人一見如故,彼此略微談了一點身世,漸漸談起各人的學歷抱負,越發投緣。伯堅便對元蓀說:「自己暫住在北京舊簾子胡同好友家中,將來或許另租房子,把家眷接來。老弟如到北京,務請見訪一談。」

  元蓀見他雖是官場中人,識見談吐卻甚高雅,性情尤為豪爽,只談到他的宦途經曆總是含糊應過,但一談到詩文時局卻又談鋒釗發,頭頭是道,以為閱歷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盡吐行藏也是人情,並未在意。

  談了一陣,便叫了兩客白飯,一客清湯,把食匣取出,請伯堅同享。伯堅見食匣中菜看樣樣精美,元蓀只用開水泡飯,略吃少許便罷,便問:「老弟出門飲食已如此考究,平日可想而知了。」

  元蓀恐他誤會成膏粱紈袴一流,便把母親如何善於治家,乳母如何忠義勤於,善於烹調,以及父親在日排場一一說出,並說自己孤露憂危,少年人初涉世途,理應習苦耐勞,本不應在此享受,只為老母慈愛,乳母關心過甚,行裝食具異常周到,不忍堅拒,勉強帶來。話未說完,伯堅已接口道:「老弟通人,話又迂了。人生在世,不能立德立功立言,為世矩範,便當以我力之所及,任意享受,才不虛此一世。否則少時無知,老又衰朽,只由二十到五六十,中間短短三數十年光陰任它平淡度過,已是無味。再如終年憂勞刻苦,一點享受沒有,更不值了。大而為國為民,小而為身為家,人決不能不做事,做事哪能盡如人意,當然免不了患難憂勞,饑驅奔走。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擔子。到時休說少年,便老年人也應該耐勞吃苦才對。該吃苦時就吃苦,能享受時便須享受,方始對得起自己。

  「享受是人生本分,只能辦到,便是我天賦才能應有的收穫,不能算是奢侈。假使身無一技之長,家複寒微,便想叫他享受也辦不到。至於膏粱子弟本無寸長,席豐履厚,乃他祖、父收穫所遺,任多奢逸,也不算是過惡。咎在無才無能,只知享受一時,不能長保而已。享受固樂,吃苦也是佳事,不經於苦,焉能知樂?不患享受過分,所患能樂而不能苦。只要能耐大勞至苦,休說區區衣食之奉,便是車馬宮室,人生是有嗜好享用,無不窮奢極侈,只不多殺生靈,侵害他人,便無妨礙。不過胸襟卻要開廣,昨日衣食不周,今日突然富貴,揮手萬金,固應視若當然。反將過來,富貴享用已慣,一時突然瓦解冰消,甚或落到貧乞隊中,也須無所容心,才能算是超人豪傑。要知我生不易,有我方能獲那身外之物,貧窮患難之際,愛惜一分精神身體,便多一分指望與異日的享受。氣憤憂勞徒自傷身促壽,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一點也無用處。克服艱難仍仗自己,誰也愛莫能助。

  「我這數十年中,所見富貴中人不知多少,有的起自田野,性雖豪放,而沒見識過的,雖則不辨美惡,總算找了錢來,還能由他用去。有那生性吝嗇的,費盡心血收刮居積,動逾數千萬以上,不但對人一毛不拔,便自己的衣食度用,算盤也打出十三位以外去,在自有錢而不知用,一旦撒手西歸,分文不能帶去,臨終之時反增加了無限牽掛苦痛。錢乃世間最穢之物,但能為人揚眉吐氣,人生不能無衣食嗜欲,離了它便換不來。子貢大賢,尚以貨殖謀利,且為先聖所重。孔明躬耕,千古絕稱,假使是個分文沒有的寒士窮人,拿什麼來嘯做隆中,草堂春睡,也更沒法去遊歷天下,遍覽山川形勝,以成那鼎足三分、隆中一對了。所以人不但要會找錢,尤應知道用錢,找而能用,才算享到錢的福氣。找而不用,守著那一堆形形色色、上幹上萬人手摸掌、臭汗薰蒸過的臭紙,有什趣味?反正失其效用,那我只消往中外各大銀行門前去徘徊觀望上幾次,譬如我有千萬之資俱已存入,或是此中累累阿堵皆我所有,不是一樣麼?

  「我看老弟英華內斂,珠潛溫玉,時煥光輝,將來終須出人頭地,尤難得是洞達事理,般般透徹,既無浮囂之氣,又無迂闊之言,是個絕頂聰明人,一路談來,無不針投若合。适才所說,雖非違衷之言,也必因我一問,恐疑心你有紈袴習氣,明是在艱難進取之中無心及此,全由慈母、乳母以賜,卻添上兩句道學話一裝點,反倒顯得假了。實不相瞞,區區奔走半生,閱人甚多,頗知風鑒,初見老弟,便知迥異恒流,再一定交接談,益發沒拿老弟當作外人,前途也許彼此相須之處尚多。我雖將近老朽,猶未脫卻狂奴之態,以後相處相見,不論事之善惡美醜,如能樣樣開門見山,不存絲毫客氣,交情還要更深一層呢。

  「本來一句閒話,不值說這許多。因為生平所遇十九行屍走肉,互相利用,朝秦夕楚,更無真交;不料遲暮之年突遇我輩中人,一見傾心,若有夙契。近日京華士夫暮氣沉沉,大非興旺之兆,我來乃是無法,老弟英年有為之士,不更南遷,而反北之,望門投止盡是此輩,惟恐耳目薰陶,染上圓滑衍飾、謙和推倭之習,棄卻真吾,老弟墮了壯志,而國家社會便須少一人才。特意借此一言發為狂論,使老弟知道艱難辛苦全由己力克復,是非毀譽在我而不在人,一切要由大處著眼,不必計較常人議論。世上通人不是沒有,失於彼者必得於此,交千百庸流不如得一高明知己。像老弟的聰明堅毅已然足夠,再把膽子放大,心思加細,一切全由自己主宰,便不患無成就之日了。」

  元蓀見他上車便咳嗽了好一陣才罷,這一發長篇大論又複咳起,且說且咳,仍不停嘴,也頗佩服他的言論曠達,雖只大半日之聚,已看出此老心志堅實,氣盛情豪,不便阻他談興,一邊聽話,連倒了兩次茶過去。伯堅見元蘇始終留心靜聽不懈,越發高興,茶來便飲。元蓀等他說完,方始請教,並承認自己實是怕他多心,伯堅笑道:「老弟不以鄙言為河漢,真乃快事,自幸一切均是識途老馬,到京以後不妨常來見顧,不問事業前途,日常一切,于老弟多少總有點益處呢。」

  元蓀笑道:「老先生老成練達,識見高遠,將來領受教益之處正多,只到北京必去拜望的。」

  伯堅隨問元蘇天津下車有多少日耽擱?實居何家?北京是否住在令姊丈家裡?元蓀笑說:「此行重在北京,因為家伯現住天津,已有數年未見,前往省視,至多不過半月耽擱。北京住處現還不能算定,不過家姊那裡是必要去看望的,就不在彼寄居也必留有住址。如有見教之處,電話一問即知。」

  伯堅便從身上取出日記本,將兩處地名門牌記好。

  飯早用完,茶房撤去盤碗,收拾乾淨,泡了茶來。伯堅笑問:「老弟,飯後怎不吃支香煙,敢是怕我咳嗽麼?」

  元蓀道:「煙乃朋友所贈,本來無癮,抽否均可,何必為此阻擾談興?」

  伯堅道:「我這咳嗽病已有多年,稍微勞累便須咳上一陣,已成宿疾,不可治療,與煙無干,老弟但抽無妨。你我一見投契,請為忘年之交,以弟兄相稱,不要再喊老先生,何如?」

  元蓀應了,又問道:「咳嗽小病,怎會多年治不好呢?」

  伯堅笑道:「想是造物見我話多,故以痼疾相遺,好使少說兩句也未可知。此事說來話長,等到北京見面再詳說吧。」

  元蓀也未再深問。長途迢迢,得此良伴,俱都欣慰非常,一路清談娓娓,不覺夜深。元蓀見全車客人多半臥倒,沒占著鋪位的都各靠著窗角椅背東倒西歪,沉沉睡去,鼾聲四起。取出懷錶一看,短針正指兩點,便請伯堅安歇。這一談反倒忘了心事,加以昨晚不曾睡好,合眼便自入睡。因睡裡床,伯堅早醒,見他睡得甚香,知勞乏缺睡,早把車票要過,放在一起,遇查票人來代為交看,沒去喚他。直睡到九時才醒。元蓀見伯堅對於自己關愛備至,誠懇已極,不由生了窮途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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