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邊塞英雄譜 | 上頁 下頁
三二


  屋裡七人剛剛吃飽,聞得外面爭打,哪還有不出來看之理?牛善一聽話裡有因,忙一歪嘴,馬、趙、譚、王等六人便擁上前去,分開二人,一齊帶進屋去,挨次一威嚇。荒村小民有什知識,甲乙二人把韓瑋等三人囑咐的話早嚇得忘了個乾淨,丙更是氣在頭上,什話不說?不消兩遍喝問,全都照實供出,不過只能供出逃人形相與所行之路,至於投奔何處卻不曉得。牛善等七人問出前行盡是沙漠,只聽說離此三四百里地名青石樑,有個大財主,好似姓呂,也沒去過,逃人帶有二日之糧,不知中間有無村落。料知所言不虛,逃人決往青石樑那方而去。

  彼此一商量,狗已聞出氣息,逃人有兩個女子,決難走快,況且先走還不到兩個時辰,正追得上。饃已無有,且到前途看有無人家,再作計較,便將殘剩的一點凍羊肉連了藏的一塊一齊帶上,決計乘飽追趕下去。因甲乙二人先都受了賄囑,意欲助逃人隱瞞,心中不樂,行時喝罵了幾句,說他們不該隱匿逃犯,姑念村愚無知,不加罪責。只給了一兩銀錢,算做半隻羊價。命急速磨麥,歸來時或許要用,不得遲誤。另給了丙一兩,並不許甲乙二人再向丙爭吵,否則歸途定然重辦。說罷,帶了二狗起身。甲乙丙三人見七人又惡又吝,歸途還得給他準備吃的,好生後悔,互相自少不了一場埋怨。

  且說牛善等七人吃飽之後又得了逃人蹤跡,真是心花大開,精神抖擻。那兩條藏狗是一半代主尋敵,一半是想報适才用隔山打牛氣功連打它們數次那人的仇;恰巧那人與逃人先後同走一路,氣味更濃,又見主人步底加急,愈發往前飛跑,恰巧這一帶的雪又下小了些,更易趕行。跑到將近黃昏,那狗忽舍正路,往旁邊山窪子裡縱了下去。七人跟蹤縱落,行約三五裡,忽見前面峰環穀抱中,隱隱有燈光在雪花靠灑中明滅閃動,算計逃人如走此路,憑腳程非在此投宿不可,益發有了指望。近前一看,竟是一所孤零零的大莊院,外有一圈大圍牆,牆裡院落極為寬廣,少說也能容上三五百輛大車。房子位置在院落的中央,看去不下三五百間,通體被雪遮住,不知是土房是磚房,差不多每間房內俱有燈光透出,正中幾大間更是燈燭輝煌,隱隱似聞笑語之聲隨風送來,因為那地方是一塊盆地,所行之路較高,看得分外清白。

  牛善等七人久慣闖蕩江湖,一見這房子的情形,地勢又那麼偏僻,不由便是一怔,料定這家不是隱姓埋名的江洋大盜,也定是個有財有勢、本領高強、走得通叫得出的大財主。先聲奪人,不敢造次,互相立定一商量,譚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狗既引我們到此,逃人必在這家窩藏無疑。休看他房大人多便被唬住,我們七個人誰也不是好惹的,怕他何來!且上前去見機行事,或是明著跟他要人,再不然趁他不覺,分派出兩三位弟兄,暗中入內探明逃人藏處,看住他以防走脫,再著人出來送信,你們再叩門和主人相見。這裡不是青石樑,逃人或許也是路過借宿,與主人無什相干,未必就是同黨。我們和他先禮後兵,說好便罷,說不好連窩主一齊擒回京去,樂得多報點功,這也值得為難!」

  牛善冷笑道:「譚六弟,你說得也忒煞容易了。你想這廣漠窮谷,周圍數百里不見人煙的地方,竟會有這般大勢派的人家。就算他是正經商人地主,如非有大名頭和本領,怎敢在此居住?如是常人,再有兩千也不是我們弟兄七人對手。如是當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現在洗手,在甘、新路上改業為商,或仍坐地分贓,朝遠方做那沒本領的營生時,我們平素與江湖上人為難不少,惡名在外,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算沒有傷過他,相見時只一提名道姓,也決討不了好臉嘴!我們人地生疏,他勢雄力厚,知有什等樣能人在內?一個玩不轉,和頭撥五鼠弟兄、二撥馮春等一樣,萬里迢迢,跑到新疆來損兵折將。栽了跟鬥不用說,回去怎樣交代?拿什臉面見人?頭一樣對手方的來歷姓名和虛實深淺尚未摸著一點,怎麼可以不問三七二十一,屬螃蟹的橫著就上!」

  王時接口道:「二哥說得有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別管本家是江湖朋友也罷,富商地主也罷,反正逃人八成許在這裡不離。我們是為什麼來的,賣什麼總得吆喝什麼,不能說看見差使扎手就不去辦。反正天也黑啦,諸位弟兄的肚子也快跑餓啦,遇不上人家沒法,既有人家,總得打攪他一回不是?咱們乾脆什事不提,就說雪中迷路,上前叫門投宿,先見主人,治完肚子,該幹嘛幹嘛。您瞧怎麼樣?」

  羅為功在旁又接口道:「你說這兩條狗也真怪!先前跑得那麼歡法,一直在咱們前頭,連想停腳歇一會都不成。乍見這人家,從坡上跑下去時,更像箭一般照直竄去。後來我瞧它走到這兒忽然瞧見什麼似的,一同撥轉頭竄了回來。容我們走到,它就面向前扒著,也不再往前進,也不朝別處跑,跟那年房山縣追小馬,路遇大蟒以前的神氣一樣。我瞧有點邪行,別是這家主人真有點貓兒膩吧?」

  牛善比六人較有主意,因自己是個小頭子,丟了人不好看相,任憑眾人紛紛議論,也不答話只朝定那人家細查形勢,並籌計人門之法。又看出院左那一長排燈光絕少的房子是一列極大的駝馬廄,益發不敢造次。想了好一會,才決定先照王時的話叩門投宿,見了主人,看待承如何,再探他語氣。如逃人只是尋常投宿客人,沒有瓜葛,再微露來意。他如懂面更好,否則相機量力行事,能對付得下,立時破臉動手,除逃人外,能拿幾個是幾個,不特功上加功,還可發一筆外財,兩者都是絕妙。萬一扎手,索性用穩中之計。本家如是窩主,連夜搬兵,偷偷寫一加急書信,打發狗回轉三道嶺與俞、秦二人送信,請他們連夜趕來,往返至多不過三兩個時辰。本家多厲害也敵不過飛劍,此舉定能成功。假使本家不是窩主,又不願獻出逃人,再關礙著別的情面,不便破臉,逃人少不得還要投奔青石樑去,那便跟下去監查行動,等逃人次日起身,暗中尾追,到了中途再行下手。主意想好,和六人一說,齊聲稱善,便一同下了坡麓,往那人家走去。

  這番兩條藏狗只是在七人身側隨行,仍然不肯先跑。七人俱覺奇怪,因一路互商與主人相見時如何應對,走得稍慢了些。譚霸最是性急,不耐煩道:「這般冰天雪地,還不早到他家暖和去?老啾咕什麼勁!你們總怕漏了馬腳,膽子這小,難為這多年來怎麼活著!見面時我少開口還不行嗎?我要先走了。」

  這時雪勢漸止,行離那家牆外不過一箭多地,雪光輝映,除沿途坡陀微有高低外,越近那家路越覺平坦,積雪平鋪,四顧全白。譚霸說完就走,牛善未及攔阻,又不便過於高聲喚止,恐他叫門不善應答,忙即滑雪追去。兩下相隔也只丈許,正行之間,忽見前面雪勢微微凹下去,成一個兩丈來寬、不知多長的圓圈,猛一動念,暗道一聲「不好」,腳底加勁,快追到與譚霸伸手可接的間隔,人已到了凹圈邊上。踏雪滑行不比平地,一經看出前面有險,一面要忙著收緊腳步,一面要顧拉人,又是一個急勁,當然不易兼顧。牛善一把未拉住,譚霸冒冒失失,腳底一加勁,竟朝前滑飛出去。

  那凹圈原是一個圍繞莊院的大深溝,寬約兩三丈,溝底另有一條小溪,寬只數尺,乃堅石築成,環莊而流,流不到別處去。那家主人因為沙漠中水貴如金,知這伏波呷山中有不少山泉,只惜源流大細,幾經苦心熟計,相度地形,造了這麼一條溝渠。一面將那十幾股清泉不擇細流,大小都用竹筒鐵管引向澗中;一面利用每年春夏間積雪融化而成的短短十數日山洪,開了幾條支渠,引水入澗,另設水車風輪,以為灌溉和全家數百人食用之需。平日除用大批駝馬遠出經商外,輕易不和人說出地名。即使路上有人動問,也只說是放青采藥,設詞掩飾。地非孔道,四外隔有沙漠戈壁,再加僻處深谷,形勢險秘,不是自己人,隱居已曆十年,誰也不知道有此一塊世外桃源。但是主人智深慮遠,本領超群,因當年名頭太大,短不了有人尋訪,除因勢利導,開闢墾植,生聚舊日朋友外,又在全莊內外設下許多佈置。那溝由上至下深約五丈,澗深也有三丈,水最大時也難與澗岸相平。為防風沙污水,澗岸上種著數千株天山中所產的刺冬青。

  此樹名為冬青,實與冬青不類,直幹挺生,虯枝怒出,盤屈行伸,專生溝壑澗穀之中,有一特性:樹繁葉密,見孔就填,又極易生長,能承重耐寒,經冬常綠,葉上有刺,故有此名。主人為了護澗,自建莊以來,便在溝底兩邊澗岸上沿著各種了一圈。五年過後,此樹便高數丈,繁葉依蔭,將全溝遮了個密不透光。可是此樹長有一定高度,過此專一發枝添葉,上長便緩,所以隔了十年還未長齊上面溝沿,相差約有數尺。主人又另設了兩條上下澗底之路,每值夏午炎熱,便率領賓客家人前往溝底澗岸上避暑飲宴,綠蔭如幕,不見纖塵,臨流浮觚,引為至樂。這場雪落到樹上積有數尺,恰好將溝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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