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女俠夜明珠 | 上頁 下頁
五八


  李善不便告以信旗不在手上,心想:「憑自己的本領,遇見賊黨也能抵敵;何況文珠不在一起,沒有顧忌,坐下的馬又快,怕他作什?」

  略一尋思,也就罷了,村童業已走入人叢之中不見。反正順路,雖聽辛良那樣說法,不知怎的仍放那青衣人不下,老想探個下落,到底何處見過,如此面熟?也未告知辛良,好在順路,以為村童無知,容易買動,只要把人尋到,引往無人之處,便可問出底細;當地又是渡口必由之路,青衣人所騎的馬又容易認,同在鎮上,不會尋他不見,便順路往前尋去。人多擁擠,天氣又熱,到處汗臭薰蒸,蔥蒜之氣中人欲嘔,李善生長東南諸省,性又喜潔,初次聞到這樣特有的氣味已是不慣,再加當日風大塵昏,黃土飛揚,被人群一擠,休想立定,只管身強力健,惟恐誤傷,不肯強抗,只得隨同人潮往前走去。到了後來寸步難移,進退均不能自製,人也頭昏氣悶,難過已極。

  李善心想:「凡事必須身經其境才能明白其中況味,一班住在高樓大廈的達官貴人、書生公子,隨便讀了幾句書,或是稍微有點知識,便是胸懷大志,口發狂言,口口聲聲將來得志,深入民間,為民福利,別的不說,那些享受慣的人單這一種氣味先受不了,如何能夠體恤民隱、博訪周諮,使得政通人和、出水火而登樂土?豈非是說夢話?可見自古以來真能為民造福、立有大功大業的英雄豪傑、才智之士,無一不是身歷其境,由困苦艱難中親身體驗力行而來,像我這樣膏粱子弟真乃無用之輩。此行總算長了一點見識,以後不打算建功立業便罷,既要立志,第一便須能耐勞苦作起,要是稍微聞到一點氣息便是難耐,勢必與億萬人民離開,彼此隔膜,對方苦痛艱難全不知道,就有多大志氣也是空談,如何成功?」

  念頭一轉,便把心神鎮靜下去,認為這類風沙污穢、熱臭薰蒸,在我覺著萬分難耐,如看這許多人民苦中作樂、高興神氣,分明終歲勤勞不得休息,今日之舉一半是官府不知教養,迷信太深,一半也是拿了自己血汗換來的一點熱鬧,不願虛度過去,借著敬神之便,看一點草台戲,苦中作樂,認為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活之時。同是一人,境遇不同,不特苦樂不勻,生活享受也相去天地,照此看來,不說西北寒荒之境,便是這一帶臨河人民,平日艱難困苦可想而知,他們的樂境我卻當成苦境。心中尋思,神智一寧,跟著一陣風過,心頭便涼爽起來,頭也不再發昏。又想:「人的苦樂多半還是不能知足,境遇造成,假使我是這班土人之一,忽然變成現在的我,衣食不憂,父母一堂,騎馬仗劍,自在逍遙,隨意遊行名山大川之間,豈不平地登仙,心喜如狂呢?」

  辛良胸有成見,不知李善幼懷大志,人又堅毅,遇事用心,對於文珠雖然癡得太過,夢魂顛倒,處處顯得忠厚稚氣,對於別的卻是聰明絕頂,尤其是平日所學,專主身體力行,認為人都一樣,更無貴賤之分,無論遇事遇人,都肯虛心求教,毫無一點紈挎氣習;見他一身乾淨衣履,在人叢中一擠,被風沙一吹,已全成了黃色,頭上臉上全是灰土,仿佛狼狽不堪,又不肯用力沖擠,進退兩難,忍不住笑道:「二弟,這等地方你弄不慣,還是由我當先擠出去罷。這草台戲沒個看頭,廟裡更擠,你又多日不曾安眠,回到店中養神多好?」

  李善向不願對人明言心志,專在暗中留心,此時正想借此練習,查聽當地民風苦況,如何肯回?因人大多,不便出口。笑說:「你看他們面上均有喜容,必是今年不會發水,雖然擁擠,倒也有趣。再說也無法轉身,且跟到前面再說吧。」

  辛良連勸兩次不聽,想起途中所說口氣,只得改口說道:「這裡太亂,我們看看河道可好?」

  李善聞言忽想起方才店門正對黃河,因聽辛良那等說法,又見到處黃土堆積,塵沙彌漫,遙望對面堤岸高達一二十丈,只看見下面一點河灘和有限幾所殘破的土房,景物荒涼,連水影也未看見,覺著掃興,忘了往看,既要留心水利,這歷史上最有名的大害如何忽略過去?雖然黃河長達四五千里,新道舊道有好多條,形勢不一,利弊不同,必須上窮河源,下達出口。窮年累月親身考察,才能知其大概,不是走馬看花、一隅之見所能知悉;到底也長一點見識,比在人堆裡擁來擁去要強得多。忙答:「這樣多的人,我們隔在當中如何走得出去?」

  辛良笑說:「我有法子,請跟我來好了。」

  李善方說:「不要硬擠人家。」

  辛良答說:「不會。」

  人已朝前面人縫中擠去,見縫就鑽,身法動作極巧。李善在後跟進,並不後退,不消片刻,便擠到戲臺旁邊。

  這時臺上鑼鼓喧天,正在熱鬧頭上。台下人山人海,四面堆滿,簡直成了一片人山,只台前空出兩丈多方圓一片。正面擺著幾張桌椅,都是大紅披墊,兩旁用紅繩木樁圍成一圈,旁邊立著好些戴紅纓帽、手拿皮鞭的官差。二人來路排著三層台凳,上面坐的都是當地土豪富紳的男女家屬,旁邊也有差人惡奴手持鞭棍守候,三面人堆,只這一角比較人少,余者全是水泄不通,台旁幾枝枯樹上面也被大小土人堆滿,成了人樹,可是當中桌上雖然堆有許多水果糕餅,陳列整齊,但是官府業已走開,空無一人,桌上灰沙雖有差人常時打掃。仍是不得乾淨,好些果品都被沙土染成了黃色,那麼空的地方無人享受,只便宜正面桌後前面兩排的人飽了眼福,多看點戲。擠在後面的土人,有那身於矮的,只看見一點蘆棚和聽鑼鼓亂打的聲音,哪裡看得見戲?照樣也在擁擠。偶然同伴之間人托人彼此倒換,跪在肩頭上看上兩眼,那沒有人托的並此而無。

  這樣大風沙土、悶熱的天,一個也捨不得走,後面的人還來之不已,兒啼女號、呼娘喊爺之聲與臺上亂敲亂打弄成一片繁喧。臺上更是神鬼百出,亂成一團,急喊亂叫,一點也聽不出。台下卻蹲伏著許多村童,一個個鳩形鵠面,多半連褲子都沒有一條,身已成了泥人。有時爬在側面台口,有的隔著台縫朝上偷看。那台離地約有丈許,都是木板樹幹搭成,看去並不牢固,一二十個神頭鬼臉的戲子此進彼出,亂滾亂蹦,那台也隨同震撼。大風一過,吹得上面蘆棚嘩嘩亂響,台也跟著搖晃,似要倒塌神氣。

  李善見此情形,越覺這班土人平日沒有樂趣才有這類景象。這座戲臺萬一倒塌下來,不知要傷多少人命。正覺可憐可歎,辛良知道當地形勢,早由人叢中擠往台左無人之處。那些官差惡奴本是見有土人近前揚鞭就打,因見二人穿著整齊、器宇軒昂,誤認官親,不必冒失,反倒呼喝閒人代為開道。辛良在前,大模大樣把手一指一揮,連這些惡奴的親友也被喊開,當時讓出一條人弄。二人昂然走過,徑由台旁鑽出,到了河邊,再沿河走去。李善笑說:「辛兄真有本事,這些拿鞭棍的差人認得你麼?」

  辛良低答:「到了前面再說。」

  回顧無人跟來,方始笑道:「誰認得這些奴下奴!我知道他們一雙狗眼,天生奴性,稍微裝腔,便聽指揮。他們把我倆當成官親,不用開口自會巴結,不這樣怎走得過來?如被看破,不迫來打罵才怪呢。」

  說時,二人已到河灘之下。辛良轉問:「伯父現任知府,官差更多,莫非因是清官,連手下差人也都變作好人麼?」

  李善道:「家父常說,想做好官,別無難處,也極容易,第一是要與人民接近,使民眾與官府將中間許多障礙阻隔打通,人民與官親如一家,再分別是非與當時境遇,因時制宜,從善如流,不可固執成見,不令身邊的人窺測喜怒,一面仍要顧到他們生活,對於人民無故欺淩,立加懲罰,平日對待他們喜怒不形於色,恩威並用,使民守法而不畏官,差役畏威而知感德,習久相安,變為自然,這類欺壓人民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說時,二人已走到堤下。

  這一臨近,方始看出河中濁流之猛,只見一股股的急流,大大小小,一路翻滾急轉,其急如箭,爭先順流而下,各不相謀,仿佛無數龍蛇朝前亂竄,一瞥即逝。看去又猛又急,但又不見有多少浪花騰起,看去格外驚心駭目,與別處之水迥不相同。雖是河心一帶,兩岸相隔也有好幾十丈。因是順風順流,渡船雖已絕蹤,由上流駛來的舟船不時仍有發現。初出現時不過一兩個白點,晃眼加大,再一轉眼船已順流而來,急如奔馬,稍微指顧之間便由面前駛過,眼看船身由大而小,隱入下流煙水溟蒙之中,快得出奇。再看河水,離開兩面淺灘最高之處不過兩尺,時聞轟雷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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