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邢飛鼠原意,按著評理規矩,等對方發完了話再行辯駁,不曾想阿彭前在上天竺被擒時那等膿包怕死,竟會捨命來這一套。明知對方想借阿彭露臉,以當場的壯烈行徑,洗那前番被擒之恥,好使理歸一面;又加上一條人命,為花四姑等主持評禮人先占地步,到時好派自己過錯,不致被人指摘她有偏向。實則粉頭蛇釘封致死之由,最關緊要的便是對杭州丐首和邢飛鼠的一頓臭駡,阿彭只說粉頭蛇氣忿頭上罵了幾句難聽的話,把他犯上犯規的大過節輕輕混將過去,跟著人便自殺,鬧個死無對證,無從還言駁話,計頗狡毒。自己不便親身下位阻攔,心想:反正都是些虛套,終歸破臉,且等人死後對方發話,迎頭先碰回去,跟著比較強弱便了。念頭才轉。猛覺微風颯然,一條人影飛躥上來,將阿彭的刀奪去。定睛一看,正是金線阿泉。

  臺上下入等見狀懼都大出意料。這類事大都出於惜才愛將,不料卻出自對頭一面。人為救死而來,雖於己有礙,不便發話數責攔阻。尤其是阿彭之死出諸自願,蔡烏龜一開口便有教死之嫌,只有主人勉強可以發話。無奈花四姑心中有病,見是适才投帖的人,由不得心動神悸,竟沒開出口來。蔡烏龜還想:阿彭已經背人再四叮囑,又曾自告奮勇,刀雖被人奪去,必能始終爭氣,還出一套話來,格外露臉,不如姑且聽之。哪知阿彭本是迫於無奈,並非得已。就在眾人驚顧之間,阿泉已把所奪的刀插向腰間,先朝上下四面作了一個環揖,說道:

  「諸位老少英雄。高朋貴友承恕我冒失,我阿泉有幾句話奉上。這位弟兄想給師父本幫露臉,不借一死原本可以,不過大丈夫行事,死活都須光明磊落,不可含糊其詞。一條性命有什麼相干!須把話說明,不可虧心。這位弟兄,他說粉頭蛇只罵了幾句難聽的話,這個不能算數。要知廣、浙兩幫平日無怨無仇,邢師父彼時還沒接任,一向只在上天竺明波老和尚房裡聽經閑坐,除了救濟苦朋友做點好事,從不管人閑賬,無緣無故怎會使用家法?這位弟兄是個光棍,雖然受人指使不肯細說,但決不會抵賴。上次鬧事,我也在場,現照老祖和諸老前人家規代他說出經過詳情。我如有一句虛言,願受家法處置如何?」

  隨把粉頭蛇一入浙境便即橫行,等到杭州益發猖狂,也未掛號,便在湖邊終日惡討強要,欺侮遊客婦女的經過說明,並說:「當地團頭知是鄰省弟兄,為求息事,始而好言婉勸,繼又請他落地供養,月給規例,以外省來的老前輩之禮相待。誰知他不但不聽,開口便罵山門。團頭向他理論,吃他用鐵沙掌一下將左膀打折。等報知總團頭,帶了徒弟趕來,仍是忍氣,先禮後兵,問他有什麼過節,如此上門欺人?因恐他難制,帶了歷代相傳的神棒家法前來。初意只想暫時禁他橫行傷人,然後約到公地裡去,問明來意,再訂約會過節,免得事情鬧大。哪知他不說情理也罷,徑將家法奪去扔向湖裡,大罵:『我便是那裡開山老祖,誰是老祖?憑這一根攪糞棒,敢來現世!』跟著將去的人打了個落花流水,立叫老團頭帶了全杭州的弟兄,在當日全數滾開,由他另外收徒開山,否則全數殺死,一個不留。這時已由湖邊鬧到裡湖一家大墳地裡。墳親地方怕出人命,已去報官。」

  「正在不可開交,恰有人趕往上天竺把邢師父請來,先也不願和廣幫留過節,依舊和他好說,他仍是開口就罵,動手就打。邢師父見他無可理喻才生了氣,將他和同來這位一起擒住,到公地裡去,把由湖裡撈上來的家法取出,別的不說,只要他向老祖前人謝罪,便即放走。他仍不聽,反倒大罵山門。邢師父被他罵火,逼得騎虎難下,不得已才用刑拷間他。因邢師父給廣幫留臉,打時始終用神棒當先,算是代祖先前人懲罰。誰知他不特不自設法落場,反連本行各位老祖前人也一齊臭駡,並向邢師父怒喝:『你不用拿這和糞蛆用的哭喪棒耍花樣,你要不是千人生萬人養的畜類豬狗仔,便把我釘封回去給老烏龜看看。只怕你這狗崽沒有這大膽子!』

  邢師父自然激怒,先沒想要他命。也是他自己不好,起初是見浙幫人軟始終拿話開導,想借蔡團頭的威勢硬做到底,爭一個全臉,還開出一個碼頭。不曾想他那點功夫還沒到家,邢師父一出手,先將蛤蟆氣功破去,照家規打了一頓例棍,眾老弟兄又恨他不過,只說真要釘封,搭過長箱。他以為弄巧成拙,萬難活命,長歎了一聲,朝這位同道大罵蔡團頭:『老烏龜可惡,必是見我占了他的小老婆,詭計害我送命,所以走時立命起身,不許我和心上人見一面。回去老烏龜如不給我報仇,千萬要叫我那心上人知道。』邢師父最恨這類欺師犯上的淫賊,這才把他釘封。因拷問出這位同伴也和他三師娘有好,想令他回去自訴罪狀,只削了一個耳朵,不曾一起釘封。他回時為求免去釘封,還立下重誓:回去照實供上。誰知他怕死不要臉,說了一套鬼話廝混過去,今日又來混充光棍。你們不信,只問他這些話有一句虛的沒有?」

  阿泉話說得極巧,把傷對方的話全留到後頭來說。蔡烏龜越聽越刺耳,見敵我兩方俱看自己,此時插口,一則失理,二則坐實,以為阿彭等人說完必要還話,他反正要死的人,難道還不知爭氣?只一反口不認頭,或硬說說話人不曾在場,找著一點錯,立時破臉,先縱出去把阿泉打死,然後和對方拼個勝負,也是忙中有錯,花、蔡二人當日所約幫手只是好的,幾無一個出身乞丐。花四姑想露全臉,不令對方扳一點差頭,惟恐眾人外行,不知本行規例,藝高氣壯,未破臉以前先自動手,受人指責,事前曾經叮囑:「無論發生何事,自己如不開口,不可越俎代謀。」

  這時聽阿泉一說,本是人人氣忿,想要出頭,蔡烏龜偏誤會了意,花四姑又在那裡盤算心事。一干同黨見二人均未開口,以為規例如此,必俟對方話完始能發付,便由阿泉一氣說將下去。蔡烏龜還在想阿彭口齒不弱,必有回擊,哪知阿泉話完以後,連問阿彭:「所說可是真話?」

  阿彭呆在那裡,低著個頭,竟會一句話也答不上來。照此情形,分明不真也是真的。等花四姑盤算好了心思,覺出情勢不妙,不論終局如何,先自丟人:粉頭蛇犯了最重規條,對方並非無理,要派他認罪服輸,這話如何出口?心方著急,蔡烏龜已自忍耐不住羞忿,方怒喝:「狗仔胡說放屁!阿彭快把前事照實說來。」

  金線阿泉已對眾高聲說道:「邢師父命我傳話:今日之事,在場諸位高親貴友、老少英雄,想已看見這位弟兄自知理短,沒什麼話說了吧?不過今日之事決非幾句話可了。雙方只是應景,不過話要說明。我想主人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不必再做過場,爽爽脆脆各歸本幫。由小而大,一個對一個,借著這好地方,冤有頭,債有主,各尋一個了斷。什麼叫講理?勝者為強。諸位看是好麼?」

  話未說完,邢黨自不必說,連蔡、花兩黨也有贊好附和的。

  蔡烏龜怒火中燒,憤不可遏,縱身一躍,飛落當場,戟指阿泉,怒喝「狗仔」,方要動凶。阿泉一閃避開,插手冷笑喝道:「姓蔡的,放光棍點!前面有比道行筋骨的地方,你不服氣,我們到對臺上走。如在這裡倚勢逞強,你不要臉,我卻不能叫天下英雄見笑。要覺丟臉難過,你拿刀來棚我三百六十個窟窿,看我金線阿泉可會哼哈?」

  蔡烏龜原是怒極失智,吃阿泉這一來,自知丟人失禮。适才自居先輩,連和邢飛鼠對話都不屑於,令徒代說,如何親身出去與對方徒弟交手?強忍怒火喝道:「我不值打殺你這狗仔,我只問你本身來路?」

  阿泉冷笑答道:「你不用裝腔,妄自尊大,假作問我本身師父,日後去尋理性,好下臺麼,實告訴你這老烏龜,休看我年紀輕,你還差得遠呢。」

  說時,邢飛鼠惟恐對方蠻橫,阿泉當場吃虧,雖然說出去是體面,到底受傷,也相繼縱出,忙插口道:「話已說明,有什麼道理請到對面臺上,邢某奉陪就是。」

  說罷,也不再答理,雙手一拱,朝上一個環揖,說道:「有勞主人和諸位高朋盛意,此時不必再以口舌分計曲直。就算邢某不聽吩咐,前臺候教如何?」

  說罷,回身徑和阿泉雙雙下臺,回轉原位而去。蔡烏龜老大不是意思,回顧徒弟阿彭,仍是低頭呆立,已丟大人,當眾不好施為,低喝一聲「快滾」,一面就著對方的話,已朝上座一拱,厲聲說道:「多蒙主人厚意解勸,不料邢飛鼠如此狂橫可惡,便他服輸我也不了。現在什麼話也不用說,只好借著主人現成地方和他分個高下了。」

  花四姑也早把話想好,將手一舉,答禮道:「蔡兄弟請先歸座,我自有個道理。」

  蔡烏龜應諾,回往東看臺而去。

  那阿彭站在台口,始終沒有出聲,乘著花、蔡二人問答之際,倏地往台下一跳,似想逃走神氣。一于蔡家黨徒,誰也不知他為何如此虎頭蛇尾?全都恨他給本幫丟人,又知師父必不容他好死。雖不便當眾下手擒拿,但想將他圈住,事完再向蔡烏龜下令處死,猛發覺他乘亂欲逃,如何能容?內有兩黨徒,素日手辣心狠,立即下臺裝著迎他回座,意欲堵截,暗用陰毒手法先把他弄成殘廢,押回台去,少時再作計較。

  偏巧這時,由村外進來一夥化子,內有三人脅下俱夾有一個麻布卷,看不出是哪一面的,一窩蜂似進來,直奔當中主台,恰將阿彭隔斷。二徒恐他逃走,還想由人叢中擠將過去,才一挨近,內中一個脅夾布卷的好似不快,微微將身略挺。兩徒黨猛覺一股極大的力量平空直撞過來,當時口甜頭暈,再也立身不住,身於直往後退,幾乎跌倒。等強立定,再看阿彭已乘亂溜走,不知去向。那十餘個化子到了四台中心,也不朝主人打招呼,為首三人將脅下黃麻布卷取出,拿在手裡一抖,各是八九個麻袋,做三疊鋪在地上,然後背向主台,面朝擂臺一坐,下餘八九個也各由腰間解下麻袋鋪地,分列兩旁坐下,好似東西兩台誰也不幫,又非作客,只是來看熱鬧神氣。蔡烏龜剛回東看臺,因往回走,氣忿頭上沒有留意,剛向徒黨發令:「速將阿彭狗仔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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