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二一八


  蔡烏龜應聲立行,先到主台。花四姑故示尊禮,起身迎接,雙方行禮落座。邢飛鼠後到,花四姑便以老前輩自居,只略欠身,把手伸出略讓。那座位是當中一字橫列,用四張八仙桌拼在一起,正面坐著花四姑和兩個和尚、五個道士;兩橫頭仍是一東一西,分設著雙方當事大腦的座位。正面主席之下,另各用四張八仙桌拼成兩個大方桌,一邊一桌,按品字形設好,當中卻空出三四丈方圓之地。每桌俱空著外一面,餘下三面各坐四人,共是二十四個花四姑約來助威的有名人物。

  邢飛鼠看出花四姑盛怒之下竟連面子都不顧,公然對客現出尊卑軒輕。心想:你既據做,不講過場,我也樂得給你難堪!便不向在座諸人請教禮敘,將手微拱,朝眾一個半環,隨著主人手讓,徑往西橫頭席位昂然入座。花四姑和在座諸惡黨見他目中無人之概,好不怒恨,無如對方是客,主人先不謙恭,無法責人簡慢,只得強忍氣忿,都想:少時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暫且由你狂去。

  坐定以後,花四姑便命進酒。當即有隨侍徒黨,提了一把有缺口的上上等宜興紫砂壺,先給蔡烏龜把酒斟上。按理本該主人派出兩人,同時為當事人敬酒,以示無所偏袒。先給蔡烏龜斟已是不合。苗秀因是恨極邢飛鼠,又見花四姑怒極,為想乘機屈辱敵人,暗中授意報復的人先給蔡烏龜斟酒,再給在座諸人一一斟完,然後給邢飛鼠斟上。邢飛鼠暗中好笑:這小家行徑,于我何損?只坐在那裡微笑,不以為意。花四姑老奸巨猾,江湖過節禮數爛熟如流,只為昨晚大撥到來,滿心高興,以為穩操必勝之券。

  誰知一早起,先聽同黨報說,昨晚歸途曾遇一高人,看行徑頗似邢飛鼠約請而來。一則恃有妖僧在場,自信還敵得過,又以那高人只是路過,事出揣測,並未看准他落腳之所。雖然有點掃興,還不怎樣著急,仍照預定方略行事。跟著拂意之事聯翩而來:既因過於招搖,把相隔萬里的強敵惹來,又因見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勾動一樁心病,邢飛鼠再沒把她看在眼裡,連急帶氣,又存隱優,無形中,心便失了主宰。只顧任性使氣,竟忘了自身是主,越是仇敵,氣派舉止越應大方,苗秀再不懂事,酒斟過後,花四姑才覺出不對,但是無法挽救,微瞪了苗秀一眼,索性將錯就錯,不作理會。照例把手中杯朝眾一舉,說了幾句客套。眾人也各舉杯相謝,只邢飛鼠坐在那裡不動。

  花四姑知一開口必惹無趣,只裝不見,等三遍酒斟過,菜全上齊,再舉箸橫眉,做完謝菜儀式,便開始發話道:「我們伍祖門中弟子,一向受著野狗惡奴欺淩。自從元朝至大年間創立七十四條行規,供奉三祖三仙,將天下割成十八行省,共設二十七個分團,由此日興月盛,不僅不受外人欺淩,後來反助朱洪武奪了元朝天下。可恨朱洪武見我們上輩諸老前人功勞大大,人數大多,難得安排,聽信沈萬三的毒計,用藥酒將鳳陽府吳老師祖害死。假說當化子的人福命都薄,所賜田業不令終年享受,每年必須出外當上三月化子才保住平定無事。一面想下許多陰謀,命地方官和他手下爪牙隨時暗算。不消數年,十幾位幫他打天下的老前輩俱被害死。首腦一失,我們只得重又過那吃苦受氣的日子。」

  「到了明朝天啟年間,我們化子中又出了一位高人,便是現在神堂所供的竹竿老祖,重訂行規,因是上了官家的當,永不許徒子徒孫再與他們聯合。同行全奉老祖之命行事。後來老祖升天,臨終遺命:十八省地方大大,自己升天以後,決無人可以承繼,為免互相爭奪,便將平日處罰徒子徒孫的大小五根朱漆刑杖,分斷成大小二十六節,傳授二十六位門人,分任十八行省、二十六團的團頭,各管各地,一直相沿至今。雖然互不相轄,可是本行中人最重義氣,講究吃遍天下,足踏萬方。

  照例對於遠方來投的一行弟兄,只要答話時還出娘家,不特許他隨意行動,還應隨時隨地關照;來人要是和上輩有交情,或是輩分較高的,更須指地供養,格外款待,以見自家人的義氣;不過來人也須遵守當地的行規,不論是自己出身和受人款待,除非路過,均須一到便向當地團頭掛號,才能出身做生意。此是各位老祖前人遺留下本行人的規矩,相傳多年,無人違背。中間也有不明事體的徒子徒孫,一時冒失犯了過錯。向來多是主人讓客,看在對方師長情面暫時容讓,再去告他師長,事後處罰。即便雙方起了爭執不肯甘休,也只請出本行有名的老前輩,按著行規評理,結局總是各把徒弟當眾略微處罰,使大家都過得去。誰也念在江湖義氣,對自己人沒有不了的過節。因當事初起時雙方都顧情面義氣,只管祖師前人所留家法極嚴,輕易無人做那絕情的事,所以有了過節也容易了斷。」

  「這次廣、浙兩幫同行弟兄在西湖邊上口角鬧事,因為廣幫徒弟犯規,不服當地團老勸誡,致將邢飛鼠兄弟惹怒,用家法毒打不算,還給釘封回去。蔡老兄弟見浙江幫一點不留情面,便想親自登門辦理。我老婆子昔年在北五省雖然混過幾十年,並非浙幫中人,因蔡老兄弟是我好友,邢飛鼠兄弟雖只聞名未見,但我近年隱居在此,總算本鄉本上。惟恐雙方見面言語不忿,一個不好,失了本行義氣,還要使浙江全省同行後輩受上多年的苦難,為此發帖,延請兩幫頭領和江湖各路英雄、諸老前輩、神僧真人駕臨,與雙方評理化解,作一了斷。我想一隻碗不響,兩隻碗才會叮襠,事須兩來,莫怪一人。

  雙方鬧事,我老婆子只憑耳聞,就有一面之詞,難於作準。好在事有事在,雙方俱都請有高朋貴友臨場,誰也不難誰硬吃下去。便我老婆子既作中人,說話也須有個理路,難於偏向一人,也不能聽憑誰的人多勢盛,便欺壓人。為此三曹對六面,請雙方各說以前經過,由老婆子等主人出頭評判是非曲直。不論哪一面,如若自知理虧,看我老婆子和諸位神僧真人、老前輩的薄面,聽從良言,知錯認錯,自無話說;否則對面搭有擂臺,可各憑本領高下,決一勝負。此事勝者為強,我們當主人的自不能置身事外,也只好誰有理幫誰了。話要說明在先,以免到時反說主人偏向。現在話已交代明白,應請雙方先說以前經過和現在的心意,以便我們中人當眾評判曲直。我們本鄉本土,廣幫兄弟遠來是客,就請先發話吧。」

  廣幫惡丐蔡烏龜以乞丐隱身,平日不是在兩廣各偏僻要路上做那綠林生涯,便是在各海濱口岸殺人越貨,勾結夷人做那種種不法之事,縱橫數十年,向來無人敢惹,不料手下親信徒党會被人釘封,押送回去。雖然死的是他情敵,面子總是難堪;一方又經愛妾極力慫恿,覺著此仇不報,一世英名全都掃地。為此不吝數萬金銀延請能人,率領徒黨親來報仇。自恃約有幾個精通飛劍法術的妖人,氣焰甚是高張。及見邢飛鼠氣概昂藏,甚是傲慢,越發忿怒,恨不能當時便把仇人碎屍萬段才快心意。無如事先沒想到事鬧這大,人來這多,對方勢力也不可侮。眾目之下,既由花四姑出面,以評理為名,不得不有一番做作。聞言獰笑一聲,朝主座諸人把手一拱,大聲說道:「姓邢的是什人物!我不值與他對話。現在當時同去的徒弟在此,待我喚他當眾說那經過,看看可有這情理?」

  說罷大喝:「阿彭快來!」

  隨有一個短小精悍、缺去一耳的漢子應聲奔上臺來,先朝中座諸人和蔡烏龜跪倒,磕完一個頭起立,又朝四外作了一個環揖,然後轉身向內,高聲說道:「諸位老前輩、師父尊長在上,小徒兒徒孫名叫彭三台,人都叫我阿彭,只因十六師弟粉頭蛇張月東,前者一時高興,約了阿彭到杭州遊西湖。我們明人不做暗事,當著諸位老前輩和各路英雄好漢、高朋貴友,不說一句假話。起初只是隨便遊玩,看看景致,並無用意。

  因在路上聞說浙幫總團頭是個年老無恥的廢物,專一巴結官商,向人搖尾巴,顯他自己好吃好穿過好日子,不管別人死活,我二人恨他給本行丟臉,想拔他的棒頭是真的。不曾想他在空帶了多少徒弟,競吃我二人不倒。他沒奈何,派人到上天竺把邢飛鼠搬來。我二人本領雖打他不過,但是骨頭卻硬,不肯給師父丟人,始終不服,也是有的。邢飛鼠一心想我廣幫丟臉,見我二人不肯輸嘴,張師弟氣忿頭上又罵了幾句難聽的話,竟不顧江湖義氣,將張師弟釘封送回。人已被他們毒打非刑,遍體鱗傷,這一釘封,自然非死不可。

  這廝忒已狠毒,竟在釘封以前,給張師弟口中灌了一些藥,成心叫他多受活罪,挨著幾天活命,好掃師父臉皮。阿彭憤極,叫他一齊釘封。這廝不肯也罷,卻將我左耳削掉,算留記號。我為張師弟死得太慘,要想給他報仇,看這狗仔報應,再者人已被他制住,想死也辦不到,只好由他派了狗黨押送回去。這些全是實話。雖然我和張師弟上來有點理虧,但這廝不該如此凶毒;今雖承諸位老前輩出來作主,一則我師徒和他仇深似海,二則這廝狂妄無知,報應該到,也決不肯聽話,不如免去虛文,雙方拼個死活來得痛快。」

  說到這裡,倏地旋轉身,戟指邢飛鼠獰笑道:「姓邢的,今天是你出頭日子,也是你報應臨頭日子。我阿彭上次不曾死,便有今日。現有諸位老前輩在,少時自必有人將你碎屍萬段。我話已完,活著不能親手殺你,先到陰間等你較量好了。」

  隨說,手伸處,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頸間抹去。這類事,照例得成全他的義氣,不能攔阻;並且經此一來,雙方更無和解之望。

  在場諸人俱知蔡烏龜因上次阿彭不死在杭州,卻讓人押著,隨了釘封回來,太沒骨頭,只管評理和解是口頭禪,結局非拼個死活不可,仍想在事前把場面找足,以顯他門下徒党有骨頭、不怕死,特意囑咐阿彭如此做法。阿彭知道蔡烏龜言出法隨,不死也是不行,樂得大方慷慨,買個死後風光。哪知他那裡剛把話說完,咬牙切齒待要自刎,場上同黨也都準備給他喝彩,就在這橫刀就頸、性命呼吸之間,倏地眼前一花手腕一痛,刀便被人劈手奪去,同時人影閃處現出一人,來勢迅速已極,連點聲息全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