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這時邢飛鼠這面諸英俠既未把花四姑放在眼裡,又以老丐惡貫滿盈,早欲除去,只為內中還連帶著別位忠義之士的仇恨,欲俟本人尋她報復,延遲至今。恰值老丐殺星照命,潛伏了好些年,放著現成福不享受,平白受人連激帶蠱惑,妄自逞強出頭,起初只是廣、浙兩幫丐頭借地評理,如不暗助廣幫惡丐蔡烏龜,本著江湖規矩公平處理,也不致鬧出亂子,只為心貪,受了廣幫一份極重的厚禮,一存私心,約了一些能手,想強出頭,壓浙幫賠罪。浙幫知道不敵,也去約人。花、蔡二人見對方所約更比他厲害,恐怕丟臉吃虧,又輾轉約請能人抵擋。浙幫得信又向丐仙等求救,於是越約越多。

  雙方勢力俱極強盛,被一干成名多年的前輩劍俠知道,恰好花四姑的仇人蔡一娘母女也想乘機報仇,大家合在一起為邢飛鼠張目,俱想:難得這班妖邪之徒聚在一起,正好此時為世除害,一網打盡。哪會把敵人放在心上?除邢飛鼠一人還略講一些過節外,餘人俱未照江湖規矩行事。花四姑偏又自己立腳不住,昨夜聽了妖僧妖道的話,恃有大力在後,故示大方,不把來人看在眼裡,妄自尊大,並未派人沿途迎接,又不先去主台上相候,先予人以口實。

  邢飛鼠見主人無禮,當然還敬。花四姑接帖一看,覺彼邢飛鼠年才四十,不執後輩之禮自己呈帖,卻命徒弟投帖;同來諸人在西客臺上各自放聲談笑,顧盼自如,也無一人來打招呼,只是尺許黃帖寫著「邢飛鼠拜」

  四個茶杯大字,也未附有約請什麼樣賓朋候教字跡,分明狂妄己極,看自己不起。但對方雖是後起,以前道路不對,並無師門淵源,只管情理算是後輩,胚不出他娘家,無法計較。當時怒火上升,朝來人冷笑道:「這是你師父的帖麼?你對他說,何時人齊,聽請好了。」

  邢飛鼠雖有俠丐英名,是浙幫中第一人物,但並不是丐頭,徒弟也有限。這次原因廣幫惡丐犯規,也不往總團頭處掛號投帖,徑在西湖惡化蠻鬧,連傷多人,當地大小團頭制他不住,反為所傷,沒奈何往上天竺請出邢飛鼠,將兩惡丐擒住,初意不為己甚,那兩惡丐有一個是蔡烏龜的義子,外號粉頭蛇,本是自告奮勇出來開碼頭,仗恃廣幫聲勢,不敢把他怎樣,不特破口大駡,並將家法黃棍打斷,百折不服,這才惹惱邢飛鼠,將他釘封,連那同夥也留了記號,一起命人與蔡烏龜押送回去。

  此時天下各省乞丐,只廣幫最富,江、浙、湘、蜀次之。廣幫丐首蔡烏龜,名雖是個乞丐,家中廣有田園店鋪,姬妾尤為眾多,只為年已六十,廣田自荒,一個人照應不過來,便由這些義子幹嗣分任其勞,他也明知不問,烏龜之名也由此得來。粉頭蛇便是他第十一房愛妾的面首。釘封,乃丐幫處置同類的酷刑,只有對方十惡不赦,犯了幫中大禁,人又凶狡蠻橫不服管束,才行使用,身受的人情形極慘。蔡烏龜激令粉頭蛇往外面開碼頭,雖是為了愛妾被占吃醋,對方這等不留情面,也實難堪。加以粉頭蛇行時說走便走,那愛妾本不知道,一旦聽說在浙江被人釘封回來,開箱一看,粉頭蛇渾身糜爛腥穢,血肉狼藉,見了群丐和情人,只怒目吼得一聲「為我報仇」

  便自慘死。愛妾當時一慟幾絕,和蔡烏龜哭鬧不休。蔡烏龜當即向押送人發話交代,同時天臺丐首欲奪全省團頭之位,早和廣幫勾結,又把花四姑引了出來,名為借地評理,實則雙方拼個死活。

  邢飛鼠將人釘封以後,總團頭知事鬧大,再三和邢飛鼠商量,自己讓位。邢飛鼠因一當丐首便有許多煩瑣之事,哪有平日隱跡風塵專做任俠尚義之事來得爽快,並且總團頭業已目殘,照情勢不當不行,沒奈何,只得即日拜竿接位。因是為日無多,又忙於四處求援請人,手下徒黨除近在杭州者外,好些都不認識。投帖這一個年約三十余歲,初投到時,拿著邢飛鼠當年從師為丐時惟一的師兄蕭山縣丐首大頭神羅三升一封親筆信,說來人名叫金線阿泉,人極能幹有本領,無論什事都可叫他去做。

  羅三升識字無多,信上盡是別字,並未說明行輩,本欲以禮尊待,及問本人,自稱是羅三升新收徒弟,份是師侄,也就不再和他客氣。照例總團頭有事,各縣丐首俱應派人前來,邢飛鼠因這次名是群丐講理,實則關係甚大,不是尋常化子打架,或講什過節,真有本領的人太少,來人多了反倒誤事,所以事前不曾發帖傳知。可是名頭在外,各縣丐首,除天臺、蕭山,一存敵意,一是老年師兄,不曾親來,餘者都是親率有本領的徒弟趕來助場。

  邢飛鼠見來人在乞丐隊中雖是好手,這等大場面都出不去,只得勉強的留了些,餘各用婉言謝絕。金線阿泉因是老師兄差來,又見談吐不俗,精氣內斂;對於江湖過節禮數又頗當行,便令隨在身邊,隨時聽派。因自己這面頗多高人,如以丐對丐,即丐仙門下徒弟便用不完,因此只命做些機密雜事,也沒盤問他有何真實本領。阿泉人極本分,每有差遣,聞命即行,凡事俱如人意,辦得十分圓滿,卻是不矜不伐,平日無事隨在船上,見人老一張笑臉,連一句話也沒有。有人問他以前出身來歷,只是含糊答應。誰都料他出身必好,可是誰也沒測透他的深淺,他也總沒叫過邢飛鼠一聲師叔,到必要稱請時,只是官稱。

  邢飛鼠平日脫略形跡,不計人禮數,也未在意,為他長於應對,便命前往主台投帖。花四姑只當是對頭手下尋常丐徒,見了名帖只顧發怒,竟未留意查看來人形貌神情。及至發完了話,阿泉冷笑應道:「邢團頭來時說,此次雖承各方友好老前輩厚愛,來幫場面,因是有理不在人多,公道自在,事前並未發柬相請,也不曾輾轉求人想幫忙,多是本人自發自己駕臨,更沒有一位強出頭打橫的,人到齊否全不相干。客隨主便,只要客人和蔡團頭約請的人到齊,招呼一聲,立即過來候教,無不奉陪!」

  花四姑聽他聲高語亢,神色不遜,但頗得體,急切間想不起挑錯的地方,心又氣急,正想開口怒斥他說話為何如此大聲,一眼瞥見來人年紀不大,卻似一個熟臉,尤其那精光的亮,隱蘊凶威的一雙重瞳怪眼,黑眼珠特大,幾把全眼眶撐滿,直看不出什麼眼白。分明以前熟見之人,只差了一個年紀。猛地想起三十年前一個熟人;不禁心中一驚,氣焰頓斂,身上直冒涼氣,話到口邊,竟未說出。微一停頓,阿泉己滿面獰笑,揚長往西客台走了回去。

  花、蔡兩黨先見來人無禮,知道薑是老的辣。花四姑隱身乞丐,在綠林中孤軍獨樹,縱橫數十年,威名遠震,江湖上過節禮數爛熟若流,口頭上向不饒人,照此情形不等動手便先發作,給仇人一個大下不來。哪知事出意外,已然眉勃目怒,就要雷霆暴發,只看了來人一眼,忽似想什心事,面帶驚容,遽收威勢,坐令來人昂然走去,人已回台,鬧得連旁觀不服想要喝間的人,都失去開口關於,發作不出,好生驚訝忿怒,只想不出久經大敵的人怎會如此?互相對覷,做聲不得。

  人去以後,花四姑忽然驚覺:受一無名小輩無禮頂撞,只顧心中想事,竟忘發話,當著許多人,相形之下未免難堪,不禁又愧又忿,只得故作自然,冷笑一聲,喊道:「秀兒,傳知開席,並告訴邢團頭,既是他的高朋貴友差不多到齊,可即過來人席答話。你再請蔡老先生一聲。」

  苗秀應命,便站在後臺,先朝西客台邢飛鼠這面把手一拱,高聲喝道:「浙江省邢團頭聽者!家母有命,既是閣下所請高朋貴友,無須等候,可即過來人席,少時當著在座神僧真人以及各路水旱英雄,與廣東廣西總團頭蔡老前輩三對六面評理好了。」

  說罷,又朝東客台把手一拱,說道:「家母有請蔡老前輩入席,以便少時三對六面,憑著江湖義氣,與伍祖門中行規,和浙江省新升團頭邢朋友評理。」

  一面吩咐鳴鑼開宴。

  這時,兩邊客臺上人都在高聲說笑,人語喧雜。苗秀在正台口高聲一喊,東客台全都側耳靜聽,西客臺上,丐仙手下十五六個徒弟以及眾小弟兄依舊言笑自如,一些老輩劍俠也在各自談笑,直似無人理會。苗秀說時已看著生氣,忽聽身側不遠有人冷笑發話道:「再有一會便報應臨頭,還要狂呢!」

  語聲低而近,聽不甚真。先還疑是自己人在說浙幫狂妄,說完側顧立處,雖是台口,相隔兩邊客台各有十好幾丈,身後主位也有四五丈,決非在座諸人所說。猛想得那耳音甚熟,明是穀口迎客時崖上發話的對頭。心中一驚,不敢招惹,恰值話已說完。邢、蔡二人俱已起立往當中主台走來,只得隱忍,退回花四姑身側侍立。

  彼時化子行規至嚴,這類席面照例是三盤七碗,當中一個大瓦罐,盛著許多雜菜,用具也極粗糙殘缺,表面仿佛簡陋,但是此乃規習所限,實則主人產業眾多,錢財富有,又以當日之舉關係一世英名,樣樣力求精美。明知蔡黨早在裡面吃過,邢黨也必吃過才來,自擺盛筵只是應景,依然不肯草率。那瓦罐中所盛名為雜菜,有類乞食所得,內用卻是山珍海味、雞鴨魚肉薈萃一起,無一不是上等材料;其餘的菜肴也都品佳味美,便尋常酒樓菜館也做不出。尤其是席面早已設好,執役人多,各有專司。一聲令下,只見捧盤送菜的人上下往來如織,百十桌盛筵參差擺齊,自有兩台知賓邀請人座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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