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馬琨見他聲色俱厲,實是難堪,無如托庇人家簷下,無可如何,強忍著一肚子氣。轉過樓角,果有一鶴棚在彼,甚是潔淨。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脫下,就著簷溜略微沖洗污泥,疊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側縱向樓簷臺階,再向正門繞進,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與,未便冒失亂走。守候了半盞茶時,蒲江才由樓上走下,低語道:「老大公現在習靜,不喜吵鬧。你那同伴現在樓中屋裡,不能夠下樓來,你須輕腳輕手上去。說話也放低聲些。否則我這人不會客氣,莫怪我說話不好聽。」

  馬琨一面忍氣賠笑答道,心想早起還聽他叔侄們在外屋有說有笑,蒲青還說他從十四五歲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紀不大,交遊甚廣。自己初會乍見,自居小輩,十分謙恭小心,並無一毫開罪之處,為何這樣說話喪謗,又幹又澀,一點不近人情?蒲江說完了話,依舊先上。馬琨見他腳點輕極,知老人耳音更靈,連受叮囑,哪敢大意?隨著提氣躡足而上。

  蒲江到頂回望,面上又帶輕鄙之容。馬琨只一味謙恭忍耐,恨在心裡。先以為對待陳業必也如此,及至隨進前樓一看,仍是那晚初會老人的房間,陳業臥在一個鋪有厚氈的小竹榻上,馬琨進門才睜開眼,低喚了聲「大哥」,並未坐起。面容較前清瘦,看神氣似是大病初愈。先不在此,新由別屋搭來,蒲江對他卻好,不特神情和悅親熱,招呼尤極周到。馬琨自從避難遇救來此,和陳業尚是初見。連日暗中觀察,蒲家定是隱名前輩英俠,決非尋常人物。底細來歷,蒲青毫未吐露。自己這一面的實情,不知陳業對人說出也未?見蒲江老在榻前盤桓,不肯離去,人又機智異常,惟恐漏口惹出事來,正想措辭探詢。

  蒲江看出他遲疑神情,作色低語道:「這樓上沒你多待的時候,陳世侄重傷初愈,本難見人。因他說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時必有話和他說,定要見上一面,為此才許你到此。他須保養,不能多說,也實沒有什話和你說,你如無話,就該回去了。」

  陳業見馬琨臉帶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見怪,馬大哥原是聽我囑咐在先。初次見面,恐把話說錯,所以躊躇,小侄對他一說,就明白了。」

  蒲江攔道:「你元氣虧耗大甚,不可再勞神耗氣。他既吞吞吐吐,我來代你說罷。」

  陳業謝了。馬琨見陳業只說這幾句話便自面紅氣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聽雙方口氣,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陳業盟兄弟,理應愛屋及烏,為何待遇相差,如此懸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麼,陳世侄以前和我們不特素昧生平,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論的世交。這些與你無干,不必說了。他每日只有子時服藥後那一會,可以多說幾句活。你的來意,他已說了一個大概,本來不算什麼。一則事不幹己,老大公近年不願我們無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為人又太好一點,所以不願插手。只好等陳世侄體氣復原,再作計較了。你回去任便,不過現時江南各省,除卻黃岡莫老、丐仙呂瑄、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幾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裡,將人要出來,不得明做暗做,全辦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實一點。瞞著你母姨,靜等陳世侄回去再辦。

  老乞婆見小錢還有點骨頭,想磨折成她的黨羽,只不胡亂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過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決無害。你如胡亂找人,鬧出些事故來,就難說了。我們是無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隱居以來最愛靜,不喜人來走動,你不可再向外人亂說。憑你這樣,也決尋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錢應泰,現在新疆焉替八角窪朋友堡中養傷,一半年內不會回家。他那兒子也未必是什好種,就此磨練,于他反倒有益。陳世侄體複回去再辦,決來得及。話已說完,聽不聽由你。至於那賊是誰,你也應該知道。日後遇上,好有防備。我懶得說,你到下面去問青侄吧。」

  馬琨聽他說話帶著教訓口吻,心雖不快,無可如何。陳業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說出來,再多說話,徒受搶白。便和陳業略微敘別,並對蒲江說,求見老村主,拜謝告辭,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見。現在時候提前,老大公現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沒人再送你出險了。話我替你說到,我三哥吃完午飯,說走就走,沒有準時,你快回去,早點弄飯吃了,等著吧。」

  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對己輕視,見也無益。倒是目前因殺狗而起的對頭聲勢頗大,不知何等人物?現得蒲家護助雖可無害,異日狹路相逢,卻是吉凶難料。以前屢問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問他,想必肯說。行期匆促,實應問知底細,好作打算。隨向蒲江客套幾句,托向老村主代為叩謝救助之德。蒲江微微點頭便催起身。馬琨見陳業面目淒然,似頗惜別,滿肚皮話無從發問,心裡也覺發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只得致了保重,作別下樓。先到鶴棚,見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處,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飯業俱已備齊,放在火旁,菜頗豐美。因想打聽山外對頭底細,不知蒲青何時歸來。蒲江恃強孤做,乃兄本領更大,想必更難說話。方自發急,無意中推窗遙望,偶一抬頭,瞥見左側半峰樓崖上有一條白影飛落,到地化為兩人。一個正是蒲紅,另一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時直似飛仙下墜、身法之輕靈美妙,從未見過。這時雨勢又小了些,空中濕雲似奔馬一般急馳,天色似有晴意,到處林木,煙籠霧罩,滿地都是積潦。

  少時落在一塊山石上面,手裡依舊挾著蒲紅,朝那無水的石地上縱去,一縱便是七八丈遠近,接連十幾縱便到坡前。馬琨正看得出神,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馬兄回來恁快,陳兄見到了麼?」

  回看正是蒲青。隨又說道:「那便是三家叔,紅弟便過繼在他名下。有家叔護送出山,當可放心了。」

  馬琨便把前事說了。蒲青道:「十五叔生來這樣脾氣,不似三家叔有涵養,只一投機,頭都割得下;那人行為要不對他心思,不願意全攏在臉上,誰勸也無用。我們相處這些日,總算緣分。依我看,馬兄為人不過忒聰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聽說陳兄人就長厚,因此到處受益,被人看重。其實我們年紀都輕,如能處處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軌道,日久不特樣佯進境,也受人看重了。」

  馬琨不知蒲青為人情熱,語有深心,暗想:初來不久,無什劣跡落在人家眼裡,陳業更不會背後道人短處,為何說出這等話來?隨口應了。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無蹤跡,笑問:「三叔令弟怎未到來?」

  蒲青雙眉微皺,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見二伯母說話去了,須要午飯後才能來此。我們先弄飯吃,吃時再談那老賊來歷行徑吧。」

  馬琨也覺腹中饑餓,便幫同料理。一會盛好菜飯,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釀美酒取出同飲,一邊談那賊黨之事。

  馬琨才知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贛交界水陸兩路的大盜。因他生來面白如玉,現年已逾六十,並未留須,依舊一頭黑髮,看去不過四十來歲。又練就一身好輕功,江湖上都稱他為「老玉郎、飛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計退隱,只為手下人多,相從年久,徒黨不肯離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積金資又被妻妾把住,雖有好些田莊,仍不夠用,為此每年中總要出兩次手,做上兩批大的才罷。九盤嶺是他糧倉,他又好色好酒,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個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借著巡嶺為名,常來盤桓。自忖年老,妾又淫蕩,越愛越不放心,特地把他兩條最心愛的豺狗弄來。又因妾兄楊和原是心腹黨羽,便命他調養惡狗。

  除他以外,無論何人,只一進門便縱惡狗,咬殺勿論。以為這樣外人決難入門。誰知那妾天生水性楊花,先見乃兄把她獻給頭子為妾,本已不願,只為從小失母,素畏楊和兇狠,不敢倔強,胡南旺雖老,身卻健強,望如中年,初還相安。無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蕩後山,相隔頗遠,不能常來相伴。山僻煩悶,漸和楊和吵鬧,要出門遊逛。楊和因妹子最得頭子歡心,不敢過於拘束,先只陪了在附近山中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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