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馬琨見那所房舍建在山坡高處,一排五間。燈光下幾淨窗明,素壁如雪。陳設精雅,起居用具無不舒適清潔,不染纖塵。屋外花木蕭森,桐蔭匝地,又是倚山而建,左有奇峰矗立,右有清溪映帶。時已深夜,星月雲遮,雖看不出全景,如在日裡,這四外的山光水影,樹色泉聲,不知又有多少享受!聞言極口遜謝,稱讚不置。房是短工字,中間一長間,兩旁各一明暗間。蒲氏兄弟因便夜談,將左邊二室打通,同住在內。在暗間雖有席榻,向無人住,此時用作客房。馬琨坐定,蒲青便即走去,一會端了一大木盤,托著好些茶酒肴點進來,笑道:「客來匆促,山居無什食物,家人睡得又早。適去廚下,只取了些日裡剩下的肴點,連同二位住客自帶食物都帶了來,不成敬意。夜行勞頓,請用完了安歇吧。」

  馬琨本還有些狐疑,及見那菜肴果然是由山外賊家吃完上路時包帶的食物,這才斷定陳業實在當地。看情景主人決無惡意,心越寬放。二人一同吃完,蒲青又將吃殘的收拾,放入託盤,作別走去,馬琨實也倦極,臥倒床上,便自睡熟。次早起來,忽聞鳥聲關關,十分娛耳。睜眼一看,瓦窗上樹影橫斜,陽光由樹影中透窗而入,斜射地上,重重交織,映得滿室雪亮。估量天已不早,連忙爬起,穿好衣服,走到對屋一看,蒲青已然離去。回到中間書房,才見桌上壓有蒲青所留字條,大意是說朝來起身,見馬琨未醒,知昨夜倦極,沒有驚動。因往半山樓拜謁祖父,傍午始回。室無童僕,房後叢竹下,在一火爐上有熱水晨粥、小菜兩碟,連同盥具,均在書桌左下層抽屜內,請自取用等語。

  馬琨一一尋到用了,閑坐室內,久候蒲氏兄弟,無一回轉。難星已過,不由想起昨晚蒲氏祖孫之言。陳業被惡狗咬傷,須要醫治數月始能痊癒,不知確否?追原禍始,又是自己惹出來的。似此曠日持久,萬一錢應泰由新疆回來,事必洩露,如何是好?有心獨自回轉,但又一點門路沒有,不禁又急又悔,只想不起個主意。隔窗遙望,山坡下風和日暖,水碧山青,村人不分男女老幼,俱都忙於農事。田裡稻麥一片青綠,菜花吐蕊,燦如黃金。天明前又下了一場小雨,土脈膏腴,石苔肥澗。遙峰近嶺,山光濃翠,到處點塵不揚,清景如繪。馬琨人雖鄙俗,淑景當前,也由不得默化潛移,心襟一爽。

  暗忖:無怪乎一干成名人物,老來都愛歸隱。這樣安閒的清福,誰人不愛?休說莫、蒲二老這兩處好地方,就是自家所居天目山中,好風景、好土地的地方也不少。如再加點人力開墾田畝,佈置起來不也和這裡差不許多麼,可惜師父報仇心切,除弄些自吃的田地外,平日只憑姨母經管,概不過問,永沒提起經營過。白有那好地方,真是可惜!此番回去,也學這兩處的樣,就勢佈置起來,招人開墾。不但住得舒服,人來看了體面,還可多進銀錢。每日無事,再下苦用功,練成本領,以便報仇洩恨,又省得異日出門,再受人閒氣欺侮。

  正想在有趣頭上,蒲青忽然走來,和馬琨周旋了幾句,便去當中房舍中端了酒菜午飯前來,一同吃了。馬琨看他也甚謙和,盡力拉攏交情,想套問當地情形和賊党是何路數。誰知蒲青雖然年輕和氣,卻極口穩,馬琨每一發問,便笑答道:「馬兄稍安勿躁,貴友固是傷重不能行動,即便能行,我們曾命人出山窺探,對頭因在山內山外緊搜馬、陳二兄沒有尋到,已然疑心我們有人收留,沒想到這次家祖也會作主罷了。今早賊頭恰來看他愛妾,得知此事暴怒萬分,也斷定人在這裡。有心來此討人,因恐惹翻家祖,不敢冒失。他不知陳兄傷得這重,知道村中不留外人,又和前年那人一樣,治好了傷便即遣走,二位早晚終留不住。為此四下埋伏,這座九盤嶺被他們堵個水泄不通。除非家祖親送出山,你們插翅也難飛過,淨忙也無用啊!」

  馬琨後又連問數次,蒲青始終守口如瓶,不特主人洋情沒有問出,連仇敵姓名虛實都不吐露,陳業更見不到。蒲青每日天甫黎明,便往半峰樓上參謁祖父,除兩頓飯時匆匆趕回陪客,吃完了飯,收完碗盤立即辭去,歸臥都在深夜,說不幾句話便道安置。蒲紅更從當夜分手就未再見。馬琨每日獨自一人,枯坐室中,難受已極。有心出門走動,一則蒲青常說仇敵近日窺伺甚緊,頗有人村討人之勢,恐走出去被仇敵窺見,使主人難於處置。二則村中男婦老幼各有所事,自從來到以後,永無一人登門。偶在門外閑立,遇人走過,不等自己點頭答話,便即匆匆閃開。蒲青時道「簡慢,累客悶坐」,從沒請向外間隨意走動。冒昧遊行,也許不便,沒奈何只得罷了。似這樣熬了十天。

  這晚天雨,蒲青下午回來,吃完夜飯沒有再出。馬琨向蒲青商說:「請向祖大公先容,求見陳業一面。」

  蒲紅忽然冒雨奔人,先往裡房換了衣履,再出相見。落座之後,蒲青便問:「你那事辦得如何?」

  蒲紅道:「人已見到,祖父只有一點料過了些,餘者都對。那人得知祖父心意,甚是感謝,有封親筆書信和些禮物帶回。行抵山口,竟和去時情形大為異樣。最可恨是,那班狗賊竟敢盤查一樣,問我何時出山,由哪裡回來。依我脾氣,真恨不能砍他幾個才稱心,只為祖父再三叮囑,回來必有賊黨攔路,不許一般見識和他爭鬥。我身上又帶有那人的信,只得騙他,說是黃岡拜夀回來。他們雖沒敢深攔,卻派人尾隨下來。我過木橋時天正下雨,叔祖說對岸有賊窺探,叫我自走,不要回頭,由他發付。隨聽老人家喝罵之聲,也沒回看,便到峰上。祖父見我沒和賊打,甚是歡喜,看信時卻流了眼淚,神情很難過。陳兄人已清醒,毒還沒有提淨,他也想見馬兄。家祖說今日天雨,叫我回來歇息,告知馬兄,明日午飯後同去半峰樓見面。我到正屋和各位尊長見了一面便跑來了,飯還沒吃。我知哥哥遇到這樣天氣,回來必早,必定留有酒菜點心消夜。今晚有什吃的沒有。」

  蒲青道:「你口福倒真不錯!我因六弟年幼,半峰樓上又住有病客,怕他一人照應不到,每日前往服侍祖父,早出曉歸,到家就睡,馬兄來,一直沒好待承。正趕今早十五叔由黃岡回來,祖父命他陪侍,談說黃岡之事。午後天雨,叫我把莫大公送的禮物交與伯母收存,說是晚飯後不用回去,省得樓上拖泥帶水。明早起又該十五叔的班,我趁這機會,想和馬兄作一長夜之飲。和伯母要了兩隻風雞、一大塊熟鹵肉。

  半缸桂花酒,又去坡後掘了幾斤嫩筍,還有晚飯時剩下的火腿肚兒燉雞,準備夜裡消夜,剩的明日中飯,省得現做。我近來食量小了些,馬兄比我還差。适才正想這許多東西做兩頓,兩個人吃不完,弟侄們又不肯來,要剩到明晚再吃就不鮮了。你來豈不正好?風雞已托人代煮,少時五侄會送來。那筍一半已放在火腿湯裡,一半想現燒來。蘸醬麻油吃。你要餓時先去做來,我們吃酒談天,也是一樣。」

  蒲紅道:「我來時祖父正吃點心,我隨著吃了好些,餓並不餓,沒吃什麼罷了。你既備有消夜,反正明日無事,自然半夜裡吃有趣,況且風雞也還沒送來呢。見祖父時,十五叔不在跟前,急於去見阿娘和尋你,沒待多時,也沒聽祖父說起。怪不得那夥毛賊聽我說是黃岡拜夀回轉,一個問我:『為什事耽擱,落在後面?』我不知十五叔先到,當他說俏皮話,沒好氣說:『你管我哩!這山是你們的麼?走路還受你們盤查?』他們見我有氣,又改笑臉,說:『大家鄉鄰,因見小哥由山外來,隨便談問兩句閑天也不要緊,何必動氣?既不愛理我們,你自己請吧。』等我走過,又聽一個說:『看這神情不像,多少年的好鄉鄰,我們平日又尊敬老先生,永沒失過什麼,怎會為了外人來傷和氣?』那話明是說給我聽,我也沒睬。原來十五叔竟趕在我的前頭了。」

  蒲青道:「單是兩個過路人傷了他狗,賊頭不會如此看重,這裡頭定然還有別事。照連日緊急神情,你來時,湊巧有十五叔到在前頭,他為人外表比我們和氣得多,又認識好些賊黨。他帶有黃岡土物為證,你說黃岡回來,好些相符,賊黨才放你過來。否則照著連日情形,賊頭已然氣極恨透,如非祖父難惹,雖斷定馬、陳二兄藏在這裡,終無一人眼見。地方既大,其勢又不能入山搜尋,暫時無可奈何。祖父料他早晚必請同黨中能手來此窺探虛實,決不甘休,你如被他發覺形跡,且不容你脫身呢!他雖不敢明奈何你,只用話一激,不能和麼公一樣倚老賣老,故意瘋瘋癲癲亂說,當然要說實話。只管我們仗義救人不算理虧,他卻說我們有心和他做對頭,事不就大了麼?祖父因已洗手多年,不到萬分不得已,決不願再惹閒事,常說有涵養才是真英雄。

  他老人家打算不動聲色把人救出險地,你沒和賊黨負氣爭鬥,話又答得合節,再好沒有。賊頭深知么公為人和他昔年威名、老來處境,雖在我家,無殊寄居,天大的事都由他自行打發。不和他認真,白吃虧;認了真話,打他不過,吃虧更大。這位老人家又無理可講,徒子徒孫成名有勢的,到處都是,稍微出點花樣便禁不起,在恨得牙癢癢,不能因他傷了人來做藉口。其實藉口還好,真要把兩老當做尋常人家兄弟,事情更糟,轉不如各算各賬,或者還有翻本之時。所以我們只要不再惹事,賊黨便沒得說。祖父适才誇獎你,便由於此。」

  蒲紅道:「照此說來,么公又出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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