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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阿婷鼓著小腮幫子,玉頰紅暈,更不再答。陳業恭立在側不敢插口,等二人說完,剛湊近前深施一禮,喊了聲:「三老前輩,小輩陳業遵命來此,恭候多時了。」

  小老頭竟似未見人一般,不等說完,便往蔡家走去。

  陳業不知因何失錯,不便同行,僵在那裡,方覺進退兩難。阿婷隨在小老頭身後,忽然偏頭回望,朝前一努嘴,意似令其隨往。陳業仍覺一娘母女素昧平生,小老頭也是先前初見,姓名未通,先密後疏,不知何意?人家設有酒食,怎好意思擅作不速之客?意欲在外守到小老頭吃完出來再行相見,便朝阿婷拱手示謝,仍立未動。阿婷走近籬前,回顧不曾隨來,又微瞪了一眼。陳業見她有了怒意,主人如此,料知隨往無妨,連忙趕去。阿婷方始回嗔作喜,搶向前去喊道:「阿娘!你叫我去請三阿叔和他約的那客人,都來了。」

  這時院中已放好一桌四椅、四副杯著。一娘聞聽迎出,笑道:「你叫人家老遠尋你,自去睡覺。剛才人家就餓了,又等這一大會,有什話,快來吃完再說吧。」

  小老頭望瞭望一娘母女,又望瞭望陳業一眼,笑道:「你的福氣倒不錯。我還有點餓,阿婷拿酒和燒賣來,索性吃完再說。」

  陳業忽然福至心靈,立向一娘行禮,改稱「老伯母」,又向阿婷行禮,喊了「阿姊」。小老頭已連催:「快點拿來吃!少來虛套,我見不慣。」

  陳業知他性情古怪,隨著一娘指處,恭敬坐下。一娘自坐上方,阿婷便喜孜孜跑到屋裡,端出一盤鹹煮長生果肉、一盤豆腐乾、一盤風肉、一盤風雞、四個薑絲醋碟、四碗清湯、一大籠熱騰騰燒賣,隨又進去,用開洋肉絲菠菜炒了一大盆炒麵出來,自坐一方同吃。陳業見她容光清麗,宜喜宜嗔,神情更是落落大方,不作絲毫兒女之態,又坐對面,不由拘束起來,一娘見他低著頭,又吃得慢,意頗矜持,笑道:「既到我家,就非外人。年輕人吃得多,不要客氣。這燒賣要熱才好吃,本該後上,因這位老弟向例酒飯菜點同吃,所以一齊端出。你不要拘束,儘量好了。」

  陳業也覺肴點樣樣味美,又當饑極思食之際,暗忖:這家母女必有來歷,忸怩不安反吃見輕。再看主客三人俱都隨意飲食,這才放從容了些。偷覷小老頭,飲食甚豪,一言不發,不敢輕易開口,吃了八成飽,道謝放筷。

  阿婷已早吃完,端了麵湯水來。陳業不肯先用,嗣見一娘要命阿婷為自己絞手中,只得趕快走過,自擰一把洗了,小老頭隨向陳業道:「你吃了個酒足飯飽,你知人家姓什叫什?我是什人麼?」

  陳業面嫩口拙,不由臉脹面紅,應答不出。小老頭又對一娘母女道:「有這種吃白食朋友,也會有這種主人,間三不問四,隨便就叫進來。這是你們自家請客,我不領情。」

  一娘微笑了笑,還未回答,阿婷搶口答道:「三阿叔不要裝腔,尋老實人開心。這樣粗菜粗點心,本來不成敬意,也不值一說。請客人進門,卻是阿娘情願。休看三阿叔面子大,來客要是不三不四,就是三阿叔自家帶到,阿娘讓進,小侄女也不能容他進門,要吃只好門外頭吃去。不過這位客人你來時早已說過,這時要說不是你領來,卻不成功!」

  小老頭立即怒道:「這話一點不通!不錯,我早晨曾經多事,答應幫忙。你問問他,為什麼我叫他到山口外尋我,他卻偷偷到我洞前亂喊一氣?末了知我不在家,又賊頭賊腦到我洞裡去。這種小賊一樣的人,誰願跟他打什交道!剛才明明見我沒有理他,你偏把他引來,氣得我一頓酒飯也沒吃好,還要賣我面子!既然你願當他朋友,我走好了,省得日後什麼事都賴在我的身上,如何?」

  說罷起身,便往外走。

  陳業才知自家不該小心過度,惟恐錯過,又見馬琨走不多時,以為反正順路,就便先往小老頭所居崖洞拜訪,遇上更好,不遇再向山外尋找,不想將他觸怒。聞言又驚又急,忙即接口道:「老前輩千萬恕罪!後輩實因在花家耽延時久,恐老前輩業已回府,專程拜望,只在洞口略望即行,並未妄進。」

  話未說完,小老頭竟不容人說話,已然走了出去。陳業急喊:「老前輩暫留貴步!」

  連忙追出。剛到籬門,忽想起忘向一娘母女道謝,匆匆回身行禮,說了句:「多謝伯母阿姊。」

  重又拔步往外追去。轉身時似聽阿婷小語道:「他特意這樣,白跑一趟作什?」

  陳業見小老頭雖未急走,人已相隔四五丈外,知他腳程甚快,也沒聽清底下什話,只顧向前跑去。

  時已入夜,天陰欲雨。蔡家房舍背村面河,此時甚是清靜。初意可以追上,小老頭忽往右側人家屋後一拐,等追過去,已無蹤影。再前行不遠,便是人山路徑。心料小老頭必已回洞,暗忖:來時便道往訪,並未妄入。小老頭出山已久,還和馬琨交手,人不在洞,如何知道?一娘母女是他至友,並還早知自己來歷。真要觸怒,犯了忌諱,當阿婷延客時,早已攔阻斥責,也不會等酒足飯飽之後才行發作,一娘母女也必不那樣殷勤款待,許是有心相試也未可知。

  越想越對,便飛步往山口內跑去。進口不遠,忽然下起雨來。想起小老頭性情古怪,他既不願人到他洞前窺伺,又是一怒而去,到了那裡,自不便冒昧再上,又不能出聲呼喚。那洞口離花家近,聽村童口氣,小老頭似與花家有隙,久立崖下,有無妨礙?雨是越下越大,歸途路遠,種種俱是為難。倘真有心相試,如若畏難退縮,必誤良機,怎對得起錢複結義情分?正在憂急,向前狂奔,忽聽左側有人呼喚:「停步!」

  陳業跑得正急,已然跑過,聞聲方略遲疑,就這欲停未停之際,瞥見一條黑影,由左側山坡斜行而下,其疾如飛,搶前攔住去路。心方驚疑,便聽對面一個女子口音低喊道:「你這人怎不聽話?快些隨著回去,阿娘還有話說。」

  陳業聽出是阿婷口音,見她腳程比自己要快得多,益知先料不差。一聽小老頭他往,冒雨追來,必有好音,忙即止步稱謝。阿婷隨領陳業舍了原路,改走坡上山徑,且行且低語道:「山口頗多對頭耳目,只這裡僻靜。你走不久,我和阿娘說了幾句話便追了來。恐被人看出,翻山到此,路遠好些。對頭此時明說洗手,賊性依然未淨,她家仇敵太多,山口外休沒眼線,只三阿叔,他們幹氣無法。現在聽說也尋了一個好手來,準備兩不相犯便罷,隨時有事,隨時應付。

  除他一人,外人休想到她窩裡去。休看日裡老花婆發了善心,這是她一時高興,再如回去,定吃大苦。你那姓錢同伴,一則有他阿爹面子,二則進門時先惹了殺星,又吃三小賊用重手打傷,人更光棍,才得饒松。姓馬的人既下作無義氣,又用冷鏢打過小賊,早晚必死在他們手裡。老花婆本心想借此因頭,代了殺兒子一樁事,所以放你和姓馬的出來。如知三阿叔破了舊例,居然事不幹己,平空出手,你與她對頭一路,被她捉著,難有生路。你只要往前走五六裡,不等你到三阿叔那裡,便被捉住了。先前你看不見,你看那是什麼?」

  陳業隨手指處一看,來路山口中,果有一盞天燈懸空浮沉,知是信號,好生驚駭。阿婷隨說:「我和阿娘隱居在此多年,無人知底。去年起,因三阿叔常來走動,他們才有點疑心,曾借買點心來試探過兩次。阿娘比他們先來此地,從未見過,訪查不出來歷,我們又做得像防得好,只當三阿叔好吃我家點心,肯在暗中周濟,因此相識,才未出事。這條山路又險又遠,從無人走,外人更不知道。難得剛才落雨天黑,他們只見進了生人,沒看出是你還好。再由山路出去,今晚他們又要活見鬼,好些人白忙一夜了。」

  說時已將山頭翻過,走上險徑。雨勢漸小,二人迎著朔風細雨,黑夜山行,上下攀援于危崖峭壁之間。陳業路徑既生,又複險峻,全仗阿婷隨時指點,有的地方還用抓索飛渡,雖得勉強學步,已是汗流浹背。阿婷卻是身輕飛鳥,不特履險如夷,更能暗中視物,無不清晰。

  陳業見她盈盈弱質如此本領,為追自己通身雨濕,語言又那等雋爽,意甚關切,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謝贊不絕於口。阿婷笑道:「你人倒還好,就是虛套太多。我從小便隨阿娘遇過不少風波,這一點路和場把小雨算什麼!我娘還好,三阿叔最不喜歡這樣。前面下崖就到了。你到我家,日後常要來去,隨便點好。再這樣,我就不高興理你了!」

  陳業自是奉命惟謹,諾諾連聲。因將到達,崖更險陡,崖下還有人家,便不再說話,仍由阿婷用抓索相次援下,落處已超出蔡家一二裡的村外。同抄小路,急馳回到蔡家。一娘已升火燒水,暖酒相待。阿婷一到,先奔向竹樓上去。陳業衣已全濕,當著一娘不能脫下烘烤。一娘升有火,卻不令陳業近前,以防寒氣為火所逼,致受感冒。陳業行禮道謝之後,喝了兩口姜湯,正想問話。阿婷已換去濕衣,抱了幾件衣褲鞋襪走來,說:「這是我哥哥的舊衣裳,你把濕的換了吧。」

  說罷放下,便同一娘走向內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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