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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陳業見她母女行時目蘊淚珠,似有悲容,好生不解。見衣履均極華美,知道不應客氣,忙掩向壁角,先用手中將身拭幹,匆匆換好。待了好一會,才見一娘母女各紅通著雙目走出,陳業重又伏地拜謝。阿婷笑道:「你這人就是喜歡虛套!落雨天急跑,這兩日又有春寒。你也是孤苦零丁,有個寄爺,又到北天山去了,不知何日才回來,眼前又有急事不能回去,受寒病了,如何是好?反正今夜,有力都無處用,何況無力。那姓馬的是個小人,不用管他,樂得消消止停,先吃兩盅熱酒避避寒氣。少時阿娘和你一說,就明白了。」

  陳業聽她母女竟連自家身世也都深悉,好生奇怪。對方俱是巾幗英雄,不便再為謙遜。見阿婷一邊說話,一邊由菜櫃裡取出幾樣菜肴,已擺好三份杯著,答聲「遵命」,自從熱水盆內提了酒壺斟上三杯,說道:「伯母阿姊請用。」

  一娘笑道:「我不想吃,你和阿婷自家吃吧。跑這一路,肚皮想必也跑空了。吃完酒,我叫阿婷泡兩壺茶淘飯同吃,省得半夜裡餓,你又面嫩,不肯明說。」

  陳業少年老成,雖與錢、馬二人結拜,並不同流合污。日裡初見阿婷,只覺此女甚美,持躬拘謹,並未留心注視。及至入山急跑,雨中追回,既佩服阿婷本領高強,又感激她種種關助,不知不覺種下情根。這時覲面相對,舉杯同飲,情分益發親切,越覺她身材美秀,穠纖得中,豐神明豔,容光照人,一言一動,無不可愛。不過身世孤寒,百不如人,自慚形穢,尤其正在求人之際,稍一不慎,事便立敗,一意矜持,只顧莊容正色陪同飲食,不敢稍存妄想。

  阿婷見他這樣,暗中好笑,有意作耍,不住提壺殷殷勸飲,一杯甫幹,二杯又複引滿。陳業幼遭孤露,雖得陳松做了義父,平日相待,無異嚴師。生平所遇諸人,縱不盡數淩踐,也都落漠,比較起來,只錢複一人,雖是少爺脾氣,喜怒無常,總算還有幾分真情,結拜也是錢複拉他加入,依了馬琨,還說不配。這次對錢複甘出死力,也由於此。此外更無一人對他親近。一旦遇見阿婷這樣天仙化人,殷勤慰藉,親如家人。哪不刻骨淪肌,感深五內,受寵若驚?一點也不敢拂她盛意。量本有限,幾杯熱酒下肚,臉更成了紅布一樣。

  一娘對於阿婷鍾愛嬌慣,看出陳業量淺,微作色道:「阿婷便這小囡脾氣,你要把他灌醉麼?」

  陳業酒已半醉,誤當一娘嗔怪阿婷,忙代分辯道:「伯母不要生氣,小侄還能陪阿姊再吃兩杯呢。」

  阿婷聽他舌音發短,忍不住笑道:「你真沒醉麼?酒有不少,我再給你燙一壺去。」

  陳業忙道:「隨便阿姊。」

  阿婷道:「你隨便,我卻不能隨便你呢!阿娘還有多少活沒對你說,吃醉了你怎聽得進?舌頭都短了,還要吃呢!」

  陳業忙道:「是我不好,我不吃就是。」

  阿婷見他語無倫次,全隨己意而答,益發忍俊不禁,一娘又微瞪了她一眼,才忍著笑,盛了兩碗冷飯,用開水淘過,泡上熱茶端來,將多的一碗遞與陳業。一同吃了,阿婷撤去杯盤,抹擦好桌子,又泡了壺好茶,自往里間走去。一娘這才詳說舊事。

  原來陳業生父陳公亮,也是淮揚一帶有名的豪俠之士,五十無子。那年游杭,一時酒後乘興納一船女為妾。陳業生才周歲,便遭父喪。生母不為嫡室所容,自帶孤兒逃往故鄉,中途失盜,銀物蕩然。沒奈何以女紅傭工謀生,流落三四年,憂急氣忿而死。小老頭姓祝名三立,乃山東道上數一數二人物,因他身懷奇技,生平獨往獨來,從未挫敗過一次,性情又最孤僻,量淺喜飲,酷好文墨,不輕易管閒事,下手卻辣,如與為敵,極少倖免,自稱龍揪醉叟,江湖上人都稱他為生死判。雖是魯籍,偏愛江南景物,每到一處好山水,必要穴居野處,留連些時。

  陳公亮也是一個山水癖,生時二人交好,常共往還,遊湖納妾便是三立作成。公亮死時,曾有遺函托孤,被嫡室吞沒。三立適往新疆塔平湖白馬山中訪友,被人留住,一去五年始回山東,途中聞悉公亮已死,甚是悲痛,趕往慰唁。嫡室將遺函隱沒,假說陳業在丈夫死前數月出痘夭殤;側室年輕,不耐久守,夫死三年,改嫁北方商人,業早北去。三立知她素不老實,半信半疑,親往側室娘家訪問,並無音信,時久也自罷了。

  五年前,公亮嫡室老病身死。死時天良發現,托一門人將遺函與三立送去,並說遺孤面作紅色眉有朱痣和乃母去處。三立行蹤不定,那門人展轉訪問了兩年才得尋到。三立故人情重,見信大驚,照著所言之路又訪查了三數年。雖訪得一點蹤跡,無奈陳業早被陳松收為義子,帶往天目山中隱居,怎訪得到?三立也真心細堅誠,百折不回。因在昨年訪出陳業生母死耗和孤兒被一中原漢子帶走之事,仗著交友眾多耳目靈敏與自己絕技行步如飛,一面到處托人向遠地打聽,一面以所居金華北山為起點,每隔一日四出查訪。

  到了本年正月間,居然探出孤兒下落,親往天目山中窺探了數次。細心視察,看出陳業甚是愛好,用功刻勵,所習也非尋常家數。故人有子,甚是欣慰。只借所交不善,馬琨尤其是個敗類。恐其年少無知,習與性成。陳松是個熱腸漢子,孤兒蒙他收養教誨,得有今日。乘人不在,給他引走,未免不合情理。正在打定主意和孤兒相見,說明前事,恰值錢、馬二人因賣武得罪花四姑的內侄鐵洞箭苗秀,約往比鬥,正由所居崖洞經過。三立深知花四姑為人底細,原意暗中指點,給陳業指條明路,就便挫折鐵女丐師徒姑侄的威焰。等陳業往花家去後,忽想起一娘母女與鐵女丐結有深仇,正好合力,隨往一娘家中告以機宜。

  一娘原因敵人勢盛,守伺多年遲遲未發,雖喜得遇世交舊友,仍自有些顧慮,聞言還在躊躇。阿婷情切父仇,日夕在念,常和一娘絮聒,巴不得早些下手,心想:照三阿叔說,陳業為人忠厚,本領有限,花家多是惡人,保不失陷在彼。恰巧花家有一丫頭,因買點心與阿婷相熟,屢次約往遊玩,就便做點熱點心與主人吃,並還許去厚酬。一娘母女恐是花家疑心自己,如知仇人,一經邀約,定必乘機進身窺探虛實,故推生意大忙,婉言謝卻。

  阿婷暗忖:正好借題往探。見天還早,應賣點心已然做就,靜等上籠出賣。仗著家傳本領,地理又熟,可明往無須閃避山口眼線,也沒和一娘商量,便偷偷趕去,徐行進了山口,走出半裡,折入小徑。四顧無人,立即施展輕身功夫,如飛前進。所行之路,要上下穿行好些山峽崖壁,甚是險峻,途程卻要近一半多,到時正值陳、馬二人分子。阿婷以為花家別有用意,不會這樣輕鬆將人放出,恐有黨羽潛蹤追躡,暗隨陳業身後窺伺,不曾露面。嗣見陳業在崖下喊了兩聲「老前輩」,縱上崖腰看了看方始縱落,往出山路上走去,始終無人跟蹤,這才放心,仍由小道馳回。

  阿婷腳程比陳。馬二人要快得多,路近一半,陳業又恐追上馬琨,腳程轉慢。馬琨由花家出來,又是一肚子氣悶,邊走邊想,暗中咒駡仇人。一個不經意誤入歧途,繞行了好些冤枉路。阿婷反倒越向他的前面。馬琨也是饑渴交加,一出山口便打聽哪裡有賣飯點的,經人指點,尋到蔡家。見阿婷生得美豔,急難未完,色心又起,妄想以銀錢打動,又欺對方是個女流,居然出口調戲。一娘母女已早知他來歷姓名,念在同仇份上,才破例提前先賣給他一些點心。

  馬琨上來沒聽人說清楚,誤把一娘母女當作尋常當壚婦女,母女本已不快,如今再聽他出言無狀,阿婷本要當時給他一個辣手。一娘恐露馬腳,禁止發作,方欲暫時容忍過去,隨後再令阿婷追去給他苦吃。偏生冤家遇見對頭,小老頭正由別處走回,見馬琨在一娘餛飩擔前風言風語,走近前去,假作癡呆失手,將一碗油湯潑在馬琨身上。馬琨見阿婷玉顏含嗔,一雙鳳目隱射威嚴,哪知厲害?以為美人薄怒,愈增嫵媚,正在心中得趣,神魂欲蕩之際,忽聽身側一人老聲老氣地喊道:「阿囡,你呆在這裡作什!想讓小野種描了喜神去當祖宗供麼?還不快點到屋裡去將燒賣做好!我老頭子停歇困醒好吃呢。」

  眾吃客買主先見馬琨撒野,俱都有氣。因知一娘母女不好惹,早晚必要發作,各自閑立不散。一會小老頭到來,這位更是厲害,益發想看笑話,聞言知為馬琨而發,不禁好笑。馬琨一心在阿婷身上,先未覺出眾人神色,及聽語聲刺耳,阿婷聞言悄罵了聲:「不知死活的下作坯!」

  轉身便走。再一回頭,瞥見眾人笑視自己,面帶鄙夷之色,有的更在冷語相嘲,才悟出這幾句說笑全為己發。心中有氣,剛想看那發話人是誰,身才一扭,便碰在一人身上,跟著胸前一熱,淋漓滿身,油湯碎皮到處都是,定睛一看,身側站著一個矮瘦老頭,方自怒發,待要理論,老頭已破口先罵道:「娘賣的小野種!眼烏珠戳瞎了不成?快賠還我這碗餛飩,便放你生,否則,今天叫你倒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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