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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樊秋笑道:「你這老饞癆,傍晚吃了一桌整席,這歇又餓得這種樣子,你有夠的時候沒有?」

  老頭一面大啃雞骨,斷斷續續地答道:「小樊,你曉得什物事?人生於世,吃穿二字,吃比起穿來更要實惠得多。我老葛生平別無所好,惟獨一飲一食大有考究,尤其今晚這酒是醉鬼祝二分給我的,說是白雁峰老何家中陳酒。難得這好月色,有這種好酒湊趣,為找下酒菜,我足跑了好幾十裡才得買到,能空放過去麼?這時候我什麼都顧不得,豆腐乾和果肉同吃,名叫素火腿,別有風味,你先跟著吃完,再說的好。」

  說時,扔了手中雞骨,又把豆腐乾和果肉塞口咀嚼,自不則聲。樊秋隨把竹筷拿起撿菜,跟著吃喝起來。

  小妹聽老頭自稱老葛,說酒是醉鬼祝二所送,心便一動,暗忖:「醉鬼前月間曾說要往友家賀喜,還借了自己兩吊錢去。舜民乃兄堯民,歸途往何家投宿,主人正辦喜事。白雁峰姓何的只何異一家,他又好酒善制,此酒必是他取來無疑。醉鬼嗜酒如命,有多少也須吃完,怎會留到此時,還肯送人?這姓葛的老頭必有來歷,只母親平日所說江湖上有名之士偏無此姓,醉鬼既肯將自己從好友那裡討來的美酒留送給他,可見交情甚深,聽語氣,醉鬼還是剛去不久,以他為人,怎會和樊秋這類人如此親密?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樊秋忽問老頭道:「我剛上坡時看見一條死狗,看那傷勢,分明是你做的事。一隻畜生也侵犯不到你,何苦下此毒手?」

  老頭鷂眼一翻,答道:「我先並無心弄死它。自從酒樓分手,遇見醉鬼,給了我一瓶酒,沿途買了些酒菜,回到廟裡放下。忽然想起日落前,縣城裡還定做了一百個生煎饅頭,沒等做好,便吃一小鬼將我銀袋偷去,追了一陣沒追上,便遇見你。錢已先付,本來懶得去取,因那鋪子欺生勢利,看我穿得破,定要先錢後酒,不願便宜他們,便趕了去。到時鋪家已早打烊,卻有一個堂倌,托住這一竹盤新出鍋的熱饅頭,恭恭敬敬對我說:『日裡和我先要錢的堂值是個替工,有眼無珠,認不出人。适才你那朋友回頭,說這是他故意開你玩笑。你老人家並非誆吃的壞人,還是一位大財主哩。知你准回,怕你老年人吃冷饅頭隔食,鬧秋後痢,代你給了加倍的錢,把冷饅頭散給窮人,重新升火,加料另制一盤,在此等候,剛出鍋不久,不信你摸,還是熱的。日裡多多對不住,請你老人家不要見怪。』

  我一問他說那朋友,又是日裡小鬼。我跑了這多年,真頭一回被人吃癟,還是一個毛頭小鬼,怎不有氣?不便深說,接過饅頭就走。心想小鬼必還跟在後面,假作不經意,又去夜酒擔上買了豆腐乾長生果,往回路走,暗中留神查看。這時城外人家多已熄燈,快要走到,果見小鬼在樹後探頭。我已氣極,縱起就追。小鬼腿跑頗快,繞著樹木人家,帶逃帶躲。

  追了一會,瞥見小鬼藏在人家牆外一叢小樹後面。因他人小鬼大,甚是滑溜,裝作未見,仍往前趕。等追過頭去,暗使「神龍掉首」、「驚燕斜飛」的身法,倏地倒縱回去。滿擬相隔不過兩丈,這一下任他身法多快也跑不脫,誰知又上了他一個大當。小鬼竟是安心惡鬧,算出我要由此追他,早安排下一個同樣大小的假皮人在彼,底下是個上蓋稻草的大糞坑。我去勢本猛,非掉在坑裡不可,還算臨變機智,往下落時,見小鬼低頭蹲伏一點不動,心剛起疑,倒還沒想到稻草下是糞坑,等腳踏地往下虛沉,同時小鬼替身也被看破,方知不妙,趕緊提氣向上一個側翻,雖未沉底,兩腳已然沾了好些積年糞水,倒還沒什臭氣。如換別人,定要全身墜落,灌滿一嘴了。

  這還不算,等我起身要走,又將鄉下人驚動起來,說我是賊。我不願欺負老實人,分辯了一會才走。再找小鬼,哪有影子?隨在附近坡腳小溪中,將鞋襪脫去,連腳洗淨,穿上濕鞋。正往廟走,那狗不聲不響,從山石後竄出來就咬。我已將它抓起甩開,那畜生偏不識相,索性連叫帶咬撲上身來,本就有氣,順手給它一下,不想用錯勁頭,將它打死。我知坡腳下住著一個聾老婆和一個寡婦兒媳,明早給她幾兩,也就完了。本想把鞋烤幹再出來,等我回廟一看,小鬼非但把日裡偷去的錢包送還,還給我弄了一雙新緞子雙梁鞋。我一生慣好戲弄人,不料會在此遇見定頭貨,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毛頭娃兒,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氣。

  其實那小鬼,我真喜歡,算計他必有來路,定是受人指使,和我來開玩笑,許還就在附近藏起看我。哈哈,我現時一半等你,一半等他,越想越有意思,氣倒沒有了,便捉到手,也決不與他一般見識。不過我的脾氣,你知道的,只要有人占了我的上風,我當時沒撈過本來,哪怕手操必勝之券,對方本領多不如我,也是一走了事,不再過問。今晚不能將這小鬼擒住,天一亮我就走了。」

  樊秋聞言驚道:「我知你和空空兒一樣,一擊不中,便不再擊,但不是這等說法,一則你今日與那小畜生只是無心遇上,他又鬼頭賊腦,沒有出面,與我們的事無關;二則你偌大年紀,一世英名,從無人敢捋虎鬚,卻吃一個乳臭小兒欺侮,就此拉倒,說出去已太丟人,何況事關重大,稀世奇珍非比尋常,這樣罷手,也未免可惜呢。」

  老頭道:「我素來說一句算一句,休說身外之物,哪怕與人拿命來賭,只一輸便算數,決不更改。照例有什過節,都是當日找回,除非來人躲開那是不算。我心裡既知小鬼必在附近,天明前找不回來場面,仍還厚臉在此,那算什麼人物呢,休看他滑溜,我吃完酒,只一伸手便能擒住。真要被他跑了,那是活該!」

  樊秋道:「其實你不幫忙,我不過多費點力,也沒要緊,不過你人丟得太不值罷了。如若人家摸准你的性情,故意使這一手,叫那小畜生偷偷摸摸乘你不留神開個玩笑,事完藏起,叫你無從捉摸,等你走了再來說嘴,又當如何?你說時,我已四外看過,這地方如藏有人,未必能逃我的雙目,只恐未必在此,靜等你上當吧!」

  老頭冷笑道:「為人不能虧心,我心裡的話也得照辦。要論目力,你還差得遠呢,我說在此,一定在此!」

  樊秋忽似省悟,朝小妹藏樹看了一眼道:「既然在此,還不早些擒住?我也看看他是什麼東西下的。只恐未必如你所料吧!」

  小妹見狀,已看出樊秋疑心松後有人,故激老頭早些下手。雖然藝高膽大,也自心驚。方自盤算,如被誤會,如何應付?老頭冷笑一聲,倏的站起,朝古松看了一眼道:「你不要忙,等我啃完這點雞骨頭,自會當場出彩。」

  樊秋已自明白,知道老頭向例不要人助,意欲再激幾句,剛說:「小鬼如在,我早替你拿下了。」

  老頭未及答話,猛聽對面一株枯樹上有人發話道:「你也配!憑你那雙狗眼,休說是我,再多兩個,也看不見。」

  樊秋看那株枯松粗逾兩抱,枝葉早已凋零,稀落落只剩幾株老幹橫斜盤曲,杈丫如戟;旁邊並立著兩株大杉樹,濃蔭繁密,恰將枯樹遮了一半,枝空無蔭,不能藏人,語聲又明自樹梢上發出,心疑聽錯,人在附近杉樹上藏住,正在仰視,喝罵:「何方鼠輩,如此大膽!」

  陰影裡枯樹上,一株短幹忽然無故墜落,竟是個小孩影子。原來那小孩,借著鄰樹蔭蔽和枯樹形勢,假作半段乾枯,早已藏身樹上好些時了。

  這一來,休說小妹覺著奇怪,便老頭也覺小孩膽大聰明,所作所為大出意料之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給他一點苦吃,隨手在石上抓起一把長生果肉,剛笑駡了一聲「小鬼」,往外一揚。小孩機警非常,似早防到老頭有這一下,身才著地,便往樹後一閃,十幾粒果肉全打在枯樹幹上。小妹聽那響聲沉著,知道老頭內功一定超群,好生駭異。忽聽小孩叫道:「老頭子,聽你說話像人,不像姓樊的那麼沒有骨頭。又見你東張西望的,我明在你對面樹上,卻看不見,恐你奈何不了冬瓜,又去奈何葫蘆,尋別人的晦氣,才出來和你見面。你還倚老賣老,吹大氣呢!怎也和姓樊的一樣厚臉,沒說一句話,就想暗算人麼?是好的,請我吃點酒菜,談上幾句,再鬥他一個高低,莫被我這小孩把你吃癟,也還還我饅頭、新鞋的情,大家客客氣氣多好。」

  說時,樊秋幾番想要縱起,俱吃老頭搖手止住,嗣聽小孩嘲罵自己,實忍不住氣憤,怒喝:「乳臭小兒,也敢放肆!我非管教你一頓不可。」

  說罷便往樹後縱去。小孩更是滑溜,由樹後一閃身,兩腳點地輕輕一縱,便落到老頭面前,手指樊秋道:「憑你這樣人,勝了你我也不光榮,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們想兩打一隨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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