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六四


  二馬相聯,玉麟因對頭一個注目,第二人跟著過去,沒有看清面目,好似昨晚夜探客店後院所見二人之一。乘騎二人對一行人只看了一眼,毫無表示,就此越向前面,馬上加鞭,飛馳而去。這時玉麟似聽黃學文在轎內「噫」了一聲,疑心來人有什不利舉動,不暇再看,由側面趕上一問。黃學文手裡拿著一個紙包,不顧細說,只叫「快看前面」,玉麟把馬偏向一旁,朝前注視,只見一條瘦小黑影正往前跑去,其行如飛,晃眼追上第二匹馬,只一縱便到了馬屁股上,一同馳去,馬上人竟無知覺,看那神情身法,正與昨晚黑衣小孩相似,料定不是一路,好生駭異。一會人馬影子便轉過山角不知去向,眾人也行近去顏莊的岔道。

  那岔道是個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顏莊的路,往左略偏乃官道驛路,分路口不遠卻有一片山崖綿亙裡許,恰將前途目光遮蔽。兩匹馬上的盜党已然跑出老遠。眾人到時,正趕周平跑回,說顏莊主久已仰慕鐘、盧二人名望,這幾位商客,除黃、李二人已有耳聞,餘者諒非俗流。聞說拜莊借宿,甚是高興。本意還要備馬遠出迎接,被周平再三謝阻。現正命人準備筵宴,竭誠款待,就請前往。玉麟知那盜黨當地情形不熟,必當自己連夜趕往浦城,決想不到會在中途投向別處,樂得空他一空,忙命轎夫們加急趕行。

  天色入夜,明月將升,路絕行人。二人回至學文轎前,去問小孩來時情景。學文說是馬匹正過之間,仿佛看見馬腹下黑影一閃,跟著眼睛一花,便見轎杆上扒著一個臉蒙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低聲說:「黃老先生,前銀奉還。」

  隨往手裡遞過一個紙包,方想退回,那小孩低喝「不要說話」,晃眼工夫,人即不見。探頭往轎外看時,已到了兩轎快馬的後邊了。包內共是十兩銀子,外皮上寫著「前銀奉壁謝謝,今晚有賊,旅店留意」

  十幾個潦草的字,口音與昨晚店中送信小孩一般無二,知是黑衣摩勒無疑。他既尾隨盜黨不舍,必要鬧點把戲。小小年紀有此身手,俱都嘆服不置。

  那岔道相隔顏莊不遠,路旁盡是水田,夾道成行榆柳。大半輪明月,只懸平疇廣野之間,流光普照,映得那些水田齊似浮輝,上下天光倍增清曠。路上時見一二村農,短衣草鞋,肩荷犁鋤,在明月柳隱之下哼著山歌小曲緩步歸去,情景直和畫圖相似。堯民在轎中首先贊妙,坐了大半天轎子,未免勞累,便喊張福近前,招呼良夫、新民二人乘著這好月色,步行前往,舒散筋骨,就便領略一點野趣清景。黃、李二人本就想走一段活動血脈,見堯民等三人下轎,忙命停轎下去,相隨步行。

  玉麟見狀,也招呼眾人下馬,隨在後面。堯民因聽良夫說他們不是俗商,見二人跟在後面不肯走近,知他們謙恭自卑,便命張福請過。黃、李二人素佩堯民官聲清正,也有意和他親敬。眾人做一路走,談談說說,倒也投緣。走不一會,田岸略轉,遙望前面林木蓊翳,隱現燈光,知將到達,良夫又把玉麟請向前面同行,方相顧談笑間,忽見林內閃出幾匹快馬,如飛馳到。周平忙由後趕上,說:「莊主迎接來了。」

  玉麟聽說,忙即當先趕上。

  眾人步行,原出無心,不料主人仍要來接,這一步行入莊,格外顯得恭敬。來騎看見來客俱在步下行走,以為看重自己,越發心喜,隔老遠便翻身跳下。為首一個猿背蜂腰的少年搶步跑來,到了玉麟面前,抱拳正要開口,周平已搶先引見道:「這位便是顏莊主,這位便是适才小弟所說的鐘兄。」

  當下互相見禮,各道幸會不置。跟著眾人走到,鐘、週二人一一分別引見,顏尚德看了堯民一眼,暗中一驚,也未明說。隨來四人俱是顏家武道中的好友,俱由尚德引見,略微客套幾句,便請眾人各上輿馬,眾人不肯,一同步行入莊。

  莊上僅有百十戶人家,多半姓顏,房甚大,極少小的草房直看不見。占地約有數頃,四面桑榆和各種大樹,形勢甚佳,不近前看不見,莊內卻是果園菜畦、他塘稻場應有盡有。主人所居更大,四面密層層種著兩圈碗口粗細的毛竹,年時一久,一根挨一根,成了兩層天然的竹牆,用鐵條聯繫,高達數丈,上面枝柯緊接,萃為碧簷。兩層之間寬約五尺,竹弄中通,每遇日當亭午,月際天中,微風動處,滿地冰紋篩影,一片清蔭,十分幽趣。那門也是竹子編的,附在兩邊竹根節上,設有鏈環,以供啟閉。進門兩邊各有幾問小房,似是下人所居。對門兩行槐柳,左右花畦,當中一條石子砌成的細路長約五丈,盡頭處孤矗著一幢五開間的廣廳。石徑到此,便向左右分路。

  主人領客繞廳而過,到了廳後才見圍牆。由牆上小月亮門進去,地勢愈發展開,樓臺亭謝,池沼花木,無不畢具,位置鹹宜,極見匠心。同來眾人輿馬,早有顏家下人接去安頓食宿。賓主共是十二人,又經過幾處回廊曲欄,才到主人宴集佳賓之所,也在一所月亮門內。老遠便聞見桂花香味,進門一看,裡面一座大院落,一邊種有四十來株桂樹,花已盛開,繁枝密蕊,月光之下,燦若金銀;一邊是所華屋,軒窗洞啟,環窗滿植梧桐。芭蕉,盆花羅列。再過去又是一座廣場,主人道是近年新開練武所在。

  室內燈光輝煌,照如白晝,滿壁圖畫字畫,多半名人手筆,間有過客留贈之作,也都是佳品。家具陳設,備極華貴。左壁另一小單間,佈置更是精雅,窗外是一池塘,殘荷敗梗猶未去淨,想見夏日芙渠盛開、風來水面、幾簟生涼之致。主人先延客到單間內落座,堯民等三人只當主人是個赳赳武夫,卻不料文武兩途都是通品,方自驚喜,主人忽然走將過來,納頭便拜道:「虞老伯,可還認得小侄麼?」

  堯民大驚,連忙扶起一一問。

  原來尚德之父顏璐,十年前與堯民同官京師,甚是莫逆。先是顏潞中年無子,夫人奇妒,強逼丈夫買了一個窮家乳嬰做兒子,相貌奇蠢,取名尚仁,天分不佳,沒品行的事卻有別才。顏璐受悍妻蒙蔽,一點也不知道。這年獨身在京,背著乃妻,納了朋友一個美婢,生子尚德。才只兩年,乃妻在原籍聞風趕來,一陣大鬧,沒有幾年,將側室虐死,尚德幸得保全,因非嫡母所立,也受了不少虐待。尚仁仗母氏淫威,年紀又長有好幾歲,淩辱無所不至。顏氏書香世族,本來尚德不會學武,因他資稟聰明,目睹生母平日受虐情形與彌留背人位訴之慘,深深記在心裡。又知乃兄不是同胞,卻這麼欺負打罵,年小不敢還手。忿極無計,讀書之暇,偷偷從人習武。

  到了十二歲上,雖然未遇明師,力卻增大了不少,從小未和人打過架,自己也不知道手有多重。這一年正當清明祭祖,想起亡母野葬郊外不能往祭,甚是傷心,背人私取了點香燭紙錠,去到自己房中,寫了張亡母靈位,閉上房門偷偷哭祭。不想被尚仁闖來,將他母子喊了名字大罵一頓,又把靈位撕掉,放地亂踹。尚德蓄恨已久,上前理論,尚仁舉手就打,尚德再忍不住,還手一推,尚仁酒色淘虛,哪經得起天生的神力?勢子又猛,倒跌出老遠,一下撞在硬木桌子角上,立時腦裂身死。

  事有湊巧,正趕上嫡母聞聲走來,本來就把尚德視為眼釘肉刺,一見親手扶養的愛子被他失手撞死,如何肯饒?當時哭罵連天,喝令下人將尚德用腰帶綁在條凳上,一迭連聲,直喊「打死」。打了一陣,又嫌下人手輕,親去房內取了一把剪刀跑出。旁立老家人看不過眼,悄喊:「少爺還不快逃,要等死麼?」

  話剛說完,人已到了身前,舉剪照定身上就紮。尚德自知失手不合,打的又是嫡母,任憑打罵,本未敢強,被老家人一句話提醒,心想:父親年老,只我親生,古人小杖則受,大杖則逃,她這氣急之下,什麼毒手施展不出?死得豈不冤枉?想到這裡,瞥見剪到,反手一格,連人帶凳一齊翻倒地上,未被紮傷。嫡母年已五旬開外,哪經得住他這猛力一格,也被擋跌老遠,等到丫環搶前扶起,大罵「逆子」,二次持剪上前拼命時,尚德已把腰帶掙斷,飛跑出了大門。

  這時顏家住在丞相胡同,堯民住在米市胡同,相隔甚近。尚德見嫡母一跌,知事鬧大,家中決難立足,惶急中無可逃奔,便往堯民家中逃去。堯民知他家事,問明就裡,便把他安置密室之中,顏家來問,只說未見。夜裡顏璐趕去,說悍妻尋死覓活,大哭大鬧,並還要親自告官,送尚德的忤逆和殺死長兄之罪。再三勸阻,允她當日把人尋回再辦。養子屍首尚還未殮,這裡難免來搜,萬藏不住,事情恐要鬧大,急得無法。自己只此一子,務必設法保全。堯民力說無妨,先令他父子相見,然後授以密計,連夜先把尚德送往一個至親家中藏起。顏略回家,依言行事。顏妻一聽所教的話,更起疑心,次早天還沒亮,便到虞家索人。顏璐推說面子難堪,任她哭罵,只不肯去。等她一走,暗命下人把棺木備齊,將尚仁入殮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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