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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堯民見了顏妻,一味敷衍,任她領了婢溫滿處搜索,末了才說:「昨晚聽下人回稟,說在城外某寺院左近遇著尚德,許無處可投,前往出家也說不定。因恐大嫂疑我不信,故未先說。實則這等不孝不弟、逆母殺兄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幫你捉他辦罪還來不及,怎肯容他玷我床榻?」

  顏妻本因隔近瞎猜,先未斷定藏在虞家,因聽丈夫的話吞吞吐吐,才起了疑心,誰知中了堯民緩兵移屍之計,又去城外空跑了半日。容到回家,死屍已然抬走,丈夫也不知去向,喚來家人一盤問,說:「老爺行前,先命人買棺殮屍,送住城外停放。一面大哭,說自己年逾六旬只有一個親生兒子,不想他如此不孝,尋不回來,夫人不肯相容,受逼受氣,還要鬧笑話。尋了回來,即使夫人肯容,自己也不能再要這等逆於。將來夫妻老死,連個上墳燒紙的人俱無,活在世上無味,如今萬念皆空,日後不死,也必出家。一個人自言自語,神氣很是傷心。這時正忙著發送大少爺,又未見喊套車,全沒有理會到老爺會走,等到發靈以後,好一會未聽老爺喚人,前往書房上房各處一看,哪有人影?想系步行出門訪友去了。

  顏妻終是女流,跑了這一整天,忿雖未消,盛怒已餒。初進門時,見養子屍已發送,本來要鬧,聞言料知丈夫被逼出走,到底多年夫妻,未免心慌,忙命下人四出尋找,到了半夜回來,哪有影子?益發惶急。再一回想平日行為和丈夫所說的話,不禁天良發動,越想越問心不過。將近六旬的老婦,性情又那麼乖張暴戾,急怒之餘,再加悔恨,當晚急了一夜,次早便行病倒。其實全是堯民計策,雖然照計而行,仍恐她不肯甘休,第二日便由堯民送了盤川,將尚德送返家鄉,本人卻去西山相熟寺院中住了幾日。

  堯民聞得顏妻病重,假作代為尋到,將他請回,病已沉重,不久便自病死。堯民隨勸他告老歸隱,回鄉教子納福。顏璐歸未兩年,也就老死,兩家便斷了音問。尚德年幼,全仗老僕得力,族眾也無人欺淩,只有相助,家業較前日益興盛。只他性喜遊俠,不慕名利,從幼年起便好武好交。父死不久,遇見一位前輩能手,愛他天資穎異,留住三年,傳了許多驚人的本領方始別去。

  尚德雖然武勇絕倫,並不以此自滿,加以家學淵源,文事一樣喜愛,性情只管豪俠,言動之間卻帶著三分書卷氣。因他千金結客,不論文人武士,只有一技之長,前往相投,無不竭誠款洽,特予優禮。見人又極謙和,就是不相干的遊子商旅錯過宿頭,只要以禮來見,從無拒絕。那一站又最長,容易錯過宿頭,所居恰在中間。起初一班江湖上的混人和貪便宜的過客當他公子哥兒,不是妄想依附引誘於中取利,便拿他當作樂得白吃白住的戶頭,認成了一個不要錢的現成旅店。

  尚德先還未覺,日子一久,漸漸看出人心詭詐。他為人饒有智計,怎肯受了欺騙?始而抱著千金市骨之意,想借眾人之口傳到江湖上去,使那奇士異人聞風而至,只交上一兩個,便不在這一番精神應酬。嗣經一聰明門客點破,說薰蕕不可同器,鳥獸難與同群,這樣做法,反使高士裹足,異人卻步,怎肯同流合污,受你供養?尚德方始恍然大悟,同時那來的人也真太不像話,於是改了方法,把來客分做三等款待。

  如真風塵英賢豪俠之士,便不惜推心置腹,生死論交,這算作頭一等;其次江湖聞人,翰墨朋友,只要內外功夫、詩文書畫略精一技,也不惜盛筵款洽,以禮迎送,慷慨論交,有求必應;至於過往商旅,除了當道職官不肯無故接待外,只要來人不甚鄙惡,真個錯過宿頭無可棲止,也可容納,但只假以一席之地,略供一頓尋常飯食,明日即行,不得再留,此輩另有幾間房子,設在附近,不得入門一步。對於那些無聊混人,先以善言遣走,如再糾纏,或因軟騙不行,虛聲恫嚇,略顯身手,也都鼠竄而去。經此一來,小人遠隱,惡客日少,俠聲所播,年時一久,著實交了不少好朋友。性又疾惡如仇,衛護鄉里,宵小盜賊沒錢用,找他明借行,如想在他附近百里方圓以內作案害人,休想討得絲毫便宜。端的文武全才,威名遠震,東南諸省很少不知道他的。

  尚德因小時受虐逃出,多虧堯民相助,送還家鄉,常時想起感念,當父母去世後數年中,也曾命人帶了禮物進京問候。第一次正趕堯民丁憂在籍,去人沒打聽出原籍地址,就回去覆命,等打聽出時,堯民業已服滿進京。二次再派人去,正值堯民外放四川學政,道途遼遠,來往參差,終未見到。久意親去,不能分身。尚德年幼喪親,父執多不熟識,來往俱是江湖奇士、風塵異人,官場俗吏又所厭惡,絕少相見,不覺耽誤下來。近月才聽人說堯民出任本省桌台,因閩撫貪庸,兩下無異水火,正要著人探聽真切,準備親往拜望,還沒有走。這日和一些門客武師商量夜飲,忽然下人投帖,說南勝鏢局鐘、盧兩鏢師保了暗鏢,還有三個同行游侶由此經過,錯了宿頭,派前站師父周平前來拜莊借宿,一行人馬隨後就到。

  尚德久慕南勝鏢局譚鎮南的名望為人,以前他手下鏢師曾說來拜望過,周平原是熟人,玉麟江湖上早有名望,盧堃雖不深知,料非尋常人物。聞言大喜,連忙出接,先和周平相見,意欲親騎迎候,周平再三謝阻,騎馬歸報。尚德滿心結納玉麟,當時勉強答應,人去以後,跟著備馬,率了門客楊輝、雷正、朱鵬舉、林開平一同趕去,恰巧眾人無心步行入莊,成了極敬禮數,越發高興。原意重在鐘、盧二人,余客只是連類而及,不料竟會巧遇兒時恩人,先看堯民眼熟,後來越看越像,又聽姓虞,越發斷定無差,行禮拜見之後,起身說了經過。

  這一來成了一家,彼此好生歡幸,談了片時。外屋盛筵已然備好,下人來請入座。眾人共分兩桌坐下,俱都開懷暢飲。良夫博學多聞,健談善飲,尚德尤為佩服不已。宴罷散座,尚德請眾重到里間獻茶,重間堯民辭官之事。堯民說起前情,並說閩撫心猶不甘,現命刺客多人尾隨不舍,前途還有伏兵,多虧異人暗中相助,目前幸得無事,未來難知等語。尚德含笑請問,敬禮從容,聽完也無什表示,只說:「邪不勝正,世伯正人君子,當世名賢,自然逢凶化吉,決非小人所能侵害。」

  略說兩句套話,好似漠不關心,沒提一句相助護送的話,反是對泥中人和黑衣摩勒的來蹤去跡、言語貌相,向眾人盤問得非常仔細。

  堯民為人豁達大度,學養深純,自泥中人一出現,早已全體信賴,一切交由良夫、新民籌計,不再置念。除對泥中人訂交之始一節照例隱過,毫不以為異。在座諸人都聽主人适才親口說過,堯民是他受恩敬慕的父親前輩,平日那麼義聲遠播的人物,遇見過類事,聽了竟會漠不相干,除良夫看出他的心思,玉麟因事太不合情理,疑心他有別的作用外,都覺奇怪。以為他是本省有身家田業的富豪,堯民的對頭是本省第一有權勢的當道,刺客有撫台作護符,不比別的綠林盜賊多厲害不要緊,心存顧慮,也是人情,故話頭轉向別處,俱未再提。

  尚德對事情雖不關心,卻再三懇勸堯民等一行在莊中盤桓些日再走。堯民此時無官一身輕,顏家飲食精美,園林幽雅,主人允文允武,敬禮非常,又是故人之子,本意也未始不想稍烷征塵,小住旬日,無如前路荊榛,禍機未息,既有黃、李諸人患難相依,不便中道乖違,複有泥中人的指點,早一日出境便早一日了事安懷,只答應回家之後,他年如有機緣,彼此均可來往,此時卻是不能。尚德知道堯民礙難,不再相強。談到次更時分,眾人分別就臥。顏家原備有佳客常住之所,當晚卻是臨時設的臥榻,把堯民等三人安置里間,黃、李、鐘、盧等老少六人安置外間。臨分手時,說本地素無宵小,今日談晚,明早還要趕路,到浦城時,天才傍午,必不肯住下,前途多是小站,務請安臥養息精神,方始告退走去。

  玉麟知主人和一干武師個個武藝高強,所用下人多半會武,即或夜間有事,也不至於賊至始知,連日白晝啟行夜間戒備,甚是勞累,正好安眠一宵,也告眾人只管安心睡眠,不必多慮,眾人隨即睡熟。玉麟心中有事,終是惦記,睡不多時便自醒轉,微聞裡屋良夫咳唾之聲,側耳一聽,眾人都睡得很香,盧整更是呼聲大作。暗笑這位仁兄,人極爽快,武功也還不弱,只這般心粗,怎能吃這行飯?畢竟周平比他精細得多,雖從小忙碌,無暇尋師進益,仗著自己虛心下苦用功,近來已非昔比,足可獨當一面,老做下手,未免委屈了些。

  正尋思間,又聽裡屋轉側之聲,估量良夫已醒。忽想起尚德向堯民間話時情形可疑,輕悄悄起身。剛一下床,對榻周平便自驚醒,睜開眼睛,忙擺手叫他勿動。折向里間一看,良夫面正朝外,見他進來,料有話說,方欲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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