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五三


  良夫道:「事已至此,我們都是文人,敵人陷阱周密,繞道既屬徒勞,回走更糟。我向來不肯做那白費心力於事無補的事。除了臨機應變,到時想法,哪還有什麼好主意呢?」

  新民道:「延平府顧庭禮,東翁舊屬,人也精明強於,手下還有幾個辦案的好手。前在省城,他還著人打聽東翁何時起身,準備郊迎祖餞。這次他是不知東翁過境,何不著張福略露行蹤,等他來拜,要幾名精武藝的捕快護送出境,不比毫無準備差勝一籌麼?」

  良夫還未開口,堯民先自搖頭道:「顧庭禮人極勢利圓滑,居官又貪。我曾兩次要參劾他,都吃藩台再三求說,勉強忍住,心中保不記恨?他明知我向例不願受地方屬官供張接送,何況又是告老閑身。他不遣人致間,我過時或者還不甚隱諱,這一來我更要輕車簡從,微服過境了。他最愛燒冷灶,喜應酬,並不惜費,乃是惟恐得罪我那對頭,一方又防我將來再起,特地想出這兩面圓全之策,對我暗示親敬禮重,對閩撫又可表示體貼憲意,不理睬我。這全是他的手腕權變,哪有什麼真心!我對他素來厭惡,怎可急難相投呢?」

  良夫也說:「撫衙所養武師頗有能手,尋常捕快決不能敵。他們又奉有閩撫密令,公私兩面俱佔便宜,到時只消略露來頭,便可倒戈相向。如用他們,不但無益,而且有害。這事並非全無解救,不過有點行險僥倖,敵人也未必便沒勝算,令人不能無憂罷了。适才我已仔細想過,我們如若但然前行,不使敵人知道好謀洩露,行刺之地必出省境以外,不會在仙霞關這一面。是好是壞,到了關所總可看出一點跡兆。即或事出預料,危機緊迫,過關以後都是山路,昔年暢遊武夷仙霞諸山,那一帶地理甚熟,還有好些熟識山民。到了那裡,相機應付,再行改道也來得及。好在刺客都是北方人,神情裝束,語言行止,一望而知。他們多半有勇無謀,認我們文入無用,即此輕敵一念,已落敗著,不會成功的了。」

  堯民人極達觀,初遇刺客也頗吃驚,繼而一想,敵人羅網周密,逃避甚難,不由犯了書呆子的脾氣,心想「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該死不得活,該活不會死,又見良夫沉吟微笑,神色自若,知他機智絕倫,必不坐聽仇人宰割。平日自負養氣功深,怎的事未臨頭,先就心慌手亂起來?這時再一聽良夫所說的話,益發斷定有脫身之策,安心聽他調度,不去過問。新民文學公事都是好手,才智卻不如良夫遠甚,尤其是出身華屋,秋鬧不第,便為宮場羅致,成了名幕,生平未經逆境,不似良夫命運多餌,所如輒阻,饑驅奔走,艱苦備嘗,又是一個泉石膏育,煙霞滴疾,到處遊涉登臨,足跡遍於海內,什麼樣人都見識過,汀湖上『情形多半熟悉,當時聽了良夫的話,終覺這事一點虛懸不得,老大放心不下,無奈自己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因良夫詞意吞吐,好像人前不願明說,不便追問詳情,只得罷了。

  當時無話,各自睡了一個中覺,醒來天氣還早。良夫說那酒樓菜味頗好,提議先往江邊閒步一回,走得乏了,如見時候還早。先去江樓品茗,也不限定要什麼雅座,只擇那臨江的桌子坐下,擇那好茶泡上三碗,品茗望江,磨到黃昏,照幹間的樣暢飲飽吃,早點回店安歇,明早天亮好趕路。又恐汪樓茶座人滿,並命張福先去占座,三入同進江樓。堯民聞言,首先贊好。新民見良夫直似成竹成胸,一點不隱諱形跡,反而倒向人前走動,心中好生下快,便乘堯民往里間更衣時,悄聲問道:「我們同舟又濟.事情已在危急,你卻這般大意。想必有什麼高明主意了,何不說出來讓小弟長點見識,也放心呢。」

  良夫知他人極熱腸,只是有些小性,聽出他語意不樂,先跑向房門前探頭一看,只一店夥提了水壺走過,並無別人,這才回身悄答道:

  「老弟不必擔憂,刺客固然厲害,可知我們也有能人在暗中隨行保護麼?此人如覺不是對手,事前早又拿信報警了。我聽那兩笨賊說,尾隨我們走了一道,竟會在此走大。所說的話,我雖未聽明,好似受了別人愚弄。請想我們因為這次起身,非常慎密,自以為無人知道,一出省城地界,到處隨隨便便,並未防到有人追躡。

  刺客無故迷蹤,不是此君作法,還有何人?我先何嘗不想到改道間行、繼想起種種難處,覺著還是照著原定途徑相機前行為是,真個不行,到了仙霞必有分曉。這類異人俠士多是有始有終,上次對頭勾串權要密謀構陷,都會被他探悉,可見用心不止一日。況且堯翁告老歸隱,又是信從他的美意,他明知對頭決不甘休,這等義俠之士豈肯袖手旁觀,為德不卒呢,我此時雖還未看出他的形跡,事定料個八九,真人不露相,我們一張揚反而不妥,故未對你細說,就連堯翁也未必想到他會隨來哩。」

  新民聞言,方始如夢初覺,越想前事越覺有理,當時寬心大放,喜形於色。正要答話,恰值堯民更衣走出,見二人低聲笑語,便問:「二位老弟台,有什麼開心之事,怎倒避起我這老大哥來?」

  新民沒有良夫沉靜,忙湊近身去,把良夫所料之言一說。堯民想了一想,慨然答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老夫有命在天,自問生平尚信得過,區區鼠賊未必便能傷我,倒是這位異人義俠于雲,傾心已久,只惜他神龍見首,行蹤飄倏,一別之後,渴望至今。倘借鼠賊一擊之功,得與此君良晤,結為肝膽之交,才是生平第一快事呢。」

  良夫便說:「異人決不願人張揚,最好仍做不知、不要在外提起。此行無事,還說不定,只一有事,我想總有幾成相見之望。」

  堯民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盼那鼠賊早日發難為妙了。」

  新民道:「東翁莫如此說,終是平安無事的好,這不是鬧著玩的。」

  堯民笑道:「只要刺客無害我異日飲酒吟詩,能與此君相見為友,便受點傷又何妨呢?」

  良夫也笑道:「這事要就無事,如若真個受了鼠輩狙擊,恐怕不能由我們呢。」

  三人說笑了幾句,一同起身。張福喚來店家,把房門上鎖,先往江樓占座去訖。四人出了店門,先到汪邊,沿江閒遊。只見江流浩浩,波深浪急,因是地當閩江上游,浦城、崇安、甯化、邵武等地山重水複,支流甚多,連同清溪、文川諸水匯流而來,水勢深洪,既清且激。江岸卻不甚寬,近碼頭一帶又被竹排木筏佈滿,大小商船鱗比如織,帆檣林立,把江面占去了多半。商客往來上下,盡是土音,啁啾咿啞,人語如潮。

  三人不耐煩囂,沿著江邊走去,到了臨江樓前。張福已然先到,看見主人下面走來,似要返身跑下迎接。堯民暗中把手一擺,張福會意,依舊憑欄相候。三人因時還早,也未上去,過了江樓,把一條臨江鬧市走完,又出去裡許,才清靜了些。各就江邊人家擣衣大石上並排坐下,遙望遠山縈紫,近嶺搖青,江面上風帆片片,沙鷗邀翔,禦波而嬉。時有三五縴夫,躬腰屈背,拉著一隻重載舟船,爭赴上游,擦身而過,「杭育」之聲,與櫓聲相與應和。

  時正下午,臨江人家婦女多半在岸側沙灘上洗衣淘米。閩中婦女秀麗,又因地暖天熱,只有盛熱,沒有酷寒,中下等人家常年光腳,所事一完,就便伸進江水中去洗濯,蟬鬢烏雲,白足如霜,襯上一副俏生生的身材,夕陽影裡,山側背面望過去,分外顯得動人情趣。三人俱贊江景之妙不置,互相談笑了一會,漸漸夕陽西下,歸鴉陣陣,人家船篷之上炊煙四起。三人出時未用中點,俱覺有點饑渴,一同起身往臨江樓走去。新民自聽良夫之言,因與曾有一面緣,一直都在留神,連敵帶友,也沒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頗多疑慮。正覺事仍有點懸虛,走到臨江樓,天還未到黃昏,剛上樓梯,便見張福迎下,隨到雅座裡面,覺殘肴撤去未久,還留有酒肴氣味。

  張福從小就隨堯民當書童,精幹勤謹,最得主人信任,一直帶在身旁,未曾離過堯民。見他主人未到,自己先就抽空飲用,錯了規矩,好生不快。本要呵責,繼一想日裡沒有命他隨出,也許在店中不曾吃飯,多年舊僕,頗多勞苦,平日重話都不肯說,何必當人前使之難堪?也就罷了。坐定之後;堂倌泡上茶來,堯民他酒量飯量都好,吃了許多酒菜。吃完,老爺還未來,又泡了好茶,神氣似非等老爺見面不可。只再三訪問他的姓名,卻不肯說。剛想天已不早,老爺快來:准可見上。他忽然起身,指著那旁茶座上兩個說廣東話的客人,說有兩個小黃鼠狼,想在去浦城的路上咬他,他該他們一頓飯錢,不能露面。叫張福隔簾縫看住,等他們吃完會賬走時,通知一聲,他好下樓解手,省得遇見,不好意思。張福以為他既怕撞見外屋兩人,更不會走了,又沒把張福支出去,便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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