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五一


  一打聽,村鎮人家左近雖有,比較還是那廟最近,決計抬往廟中討些水吃,給他把濕衣烘乾,略微歇息,再行抬回城去調治。那鄉民原是從鎮上賣完柴草回頭,只帶著一條扁擔和些草索,急切間找不到搭人的木板。新民出主意,叫二鄉民各把身上短衣脫下,連同張福和自己的汗褂,用草索紮成一個軟兜,將人放在裡面,外用草索連頭帶腳套上幾匝,將扁擔從中穿過,才得抬到廟裡。

  新民說罷前事,又將那封信取出與良夫看。良夫見那信紙信封俱甚精雅,寫作兩佳,雖然被水浸過,因新民也是個名幕,揭貼挖補等手法均所檀長,再加天晴了好一會,紙已逐漸幹透,除信封粘口水融,裂開數片外,信紙字跡依然完好。那隱語寫在信的後邊,乃「良冶莫致,前略未期,奈何」

  十個字,像是要找鐵工鑄什麼器械,語氣卻又發愁難找好手,以致前此策略難於成功。一件鐵器,何以看得如此重大,經時許久,竟會找不出一個好鐵匠?又覺不似。三人俱覺別有深意在內,當時想它不出。一會,張福來報,那人二次服藥之後,又給他喂了一些稀飯,神志業已漸清,只不愛理人,問話不答。适才衣服烤於,給他更換,他見錢物俱在,只沒了那封信,嘴皮動了動,似想問話,又止住沒說出來。臨出門時,忽問:「將才進房看我的是現任官府麼?」

  小的把老爺和錢師爺的官銜和姓名跟他說了,他也沒托小的代他道謝,只說了句「難得」,便把眼睛閉上,說話好似兩湖一帶口音,並請示行止。堯民見天已漸入黃昏,忙著進城延醫,因見寒棲不俗,又是良夫的好居停,特寫了五十兩銀子的香資,明日著人送來,並約定秋涼後常去公館談談,彼此結一方外之交。寒棲合掌謝了。

  良夫早經新民代東家致意延聘入幕,賓主均非庸流,用不著什麼過節禮數。堯民更是愛才若渴,心儀已久,當時便請同行,良夫窮途之中得此賢主,自是高興,又急於想知堯民所救異人來歷,當時應諾。因是熱天,無須多帶行李,略帶兩三身換洗衣服,便即起身。病人始終閉目下發一言,仍由原來二鄉民借了廟中一塊木板抬送。寒棲及門徒送出裡許,方始與良夫殷殷握別而去。

  時已黃昏,晚煙四起,瞑色欲晦,走不多時,榕蔭月漏,遍野清光,碧空晴弄,纖雲不染,月朗星稀,分外高潔。一行趁著晚涼趕到鎮上,雇好藤轎小驢。病人因鄉民看出雇主大方,執意抬送到底,也沒換人。進城時,早已萬家燈火了。一到了堯民公館,張福和二鄉民相次先到,張福最先到家,一面命人去請醫生,一面命廚房準備接風筵席,鋪陳來客和病人下榻之所,然後迎上二鄉民,引他們由後門進去,從優開發腳錢,將病人安置在花園閒房以內。

  堯民等三人跟著坐轎到來,先去花園看了病人,等醫生趕到,看完脈象,開了藥方,才往前廳人席歡敘,那病人原是冒著酷暑,曉夜趕行,途中染受山嵐瘴毒,發了急痧,眼花尋水,誤落泥潭。本已身死,後來吃暴雨崖瀑一衝激,雖然微微蘇醒,但只心裡明白,不能言動。尚幸為人機警,本質強健,聞得崖側人語,強掙著喊了一聲,總算五行有救,遇見堯民這樣好人,偏又帶有對症的急效靈藥,經過兩三番急救診治,立即出死人生,脫離險境。堯民席散後,幾番著人探視,回報面色已轉紅潤,屢稱口渴,想吃冷的,醫生原令備有西瓜,下人切了端上。病人一路大吃,吃完又睡,始終不發一言。堯民命兩個小廝用心伺候,不可稍有怠慢。賓主兩人談到夜闌,方行分手安歇。

  堯民回上房時,天已三更過去,正擬順便前往探看,剛一走進花園內,便見一個服侍病人的小廝如飛跑來。喝住一問,說病人二更時忽把兩小廝喚至榻前,說:「我病已好了大半,現要關門熄燈安歇,你們自去歇息,明早再和你們主人相見,夜來不要進房驚擾。可到前面告知張管家,如有入來探看,可代婉謝回去。」

  那兩小廝一名侍琴,一名侍棋,年只十五六歲,人均機靈,見來客雖非素識,主人卻那般看重,侍應甚是留心,當時答應退出,只在左近園中乘涼,因防病人夜間呼喚,並未離開。算什半夜裡不會來人探看,樂得偷懶,也未往前面送信。三更過後,見天上風起雲升,星月盡掩,侍琴想起病人房內後窗未關,恐少時風雨,天氣轉涼,受了感冒。繞到屋後關窗時,探頭往裡一看,屋裡燈已熄滅,暗影中,好似白珠羅紗帳內並沒有人。先還以為屋中大黑,沒有看清,忽然一陣狂風吹來,將屋裡掛的字畫吹的沙沙梆梆亂響,正要進去,跟著一個雷閃打過,電光照處,床上果然空空。不由大吃一驚,喊了兩聲,沒聽病人答應,情知有異,因房門已關,便喊來侍琴,一同翻窗進去。將燈點起,四外一找,哪有病客的蹤跡?二人大驚,侍棋守在那裡,侍琴趕往前面報信,正遇堯民走來,聽他說完,忙命侍琴去請新民,快到花園相見。

  這時天上密雲未雨,雷聲殷殷,電閃似金蛇一般在天邊亂竄。各處甬道遊廊上,掛的紗燈多半被風吹熄,到處黑洞洞的。新民剛把良夫安置,由花園另一一面向外走,眼前一花,好似有人向前擦肩而過,定睛細看,並無一人。心中驚疑,方要喝問,又聽對面步履之聲,近前一問,正是侍琴,說「病客半夜裡不見,老爺現在他屋內坐等,請師爺就去。」

  新民連忙趕往,堯民正在病客房中,手裡拿著一一張紙條,在那裡沉吟不語,見新民走來,便道:「新民,你看這事多怪,你先看這位朋友給我們二人留別的字。」

  新民接過一看,那信先被風吹落,經侍棋在床邊尋到的,紙墨都是适才醫生開方所剩,上寫:「百死之身,得脫鬼趣。只以受人之托,所事未終,時機雲邁,不逞寧處。病孽少祛,值已更闌,未敢重勞清慮,留為拜別。歉咎至極,事竟荊見,再當泥首,謹拜留上虞、錢二公足下。泥中人頓首。」

  三行小楷,書法褚河南,茂密朗潤,看去很用過幾天工夫。看罷,方自尋思。

  堯民命將前書取出比看,新民因那信已幹,恐東家索看,到家更衣之前,仍放在衣袋內。聞言伸手去摸,業已化為鳥有。猛想起适才暗中行路,似有一黑影擦肩而過,定被那病人取去無疑,便和堯民說了。知是飛行絕跡的異人,書上語氣真誠,不落尋常感恩圖報俗套。看他受人之托,從數千裡外冒暑長征,銳身急難,幾於葬身溝壑,剛得重生,又複力疾赴難,生死不渝,這等高風俠行,毅力誠心,尤為難能可貴。

  二人談起,俱甚敬佩。算計他必要重來,便囑二童不許向外張揚,明;刁對人只說病人半夜裡病癒,與老爺見面,說家在近處,身有要事,必須回去,改日再來暢聚,已然辭別。囑咐停當,分別回房安歇。第二日重設延賓之宴,聘請良夫人衙,與新民共辦筆墨。堯民世族科甲,又是行家,幾天過去,便看出良夫的真才實學,越發看重,相待甚優。良夫窮途知己,感恩圖報,盡心襄助,自不必說。堯民幕中有了這樣好手,官聲益發大著,起初總以為所救異人不久必來,誰知光陰易逝,一晃過了年餘,並無音跡,先還不時談起,日子一久也就不在話下。

  堯民為人方正清廉,疾惡如仇,京中當道,本就得罪很多,偏生這年新任閩撫出身紈絝,人極糊塗,卻好武勇,院衙養著不少教師護院,什麼樣人都有,常在外面狐假虎威,魚肉良善。這樣上司,堯民哪裡看得起他!遇見有入滋事,立即執法以繩,不少寬假。閩侯縣令黃應瓊恰是堯民年侄門生,少年風骨,守正不阿,秉承老年伯的意旨,決不留情,一味公事公辦。閩撫不懂公事,幕中都是一些清客蔑片之流,只一護短,便栽跟鬥。想拿首縣出氣,只拿不著人家錯處,又有堯民為作護符。還算藩司是個好好先生,與雙方一是友誼,一是世交,常出來作和事佬。堯民又有良夫、新民二人力勸稍微容讓,否則僵局更多,簡直不能下臺。閩撫在自痛恨,無計可施。後來嫌怨日深,閩撫把這兩人看作眼釘肉刺。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有人帶來一個幕賓,是個好猾小人,到不幾天便給東家出主意,一面專人進京賄托當道,找兩個奔走權門的禦史,風聞入奏,參劾堯民、應瓊。一面又買串刁民,上控閩、長兩縣,命手下武師夜人人家,做出賊證,教官府審間不清,他卻據以撤革查辦。準備萬一參不動堯民,先去掉他的爪牙。容到此計不成,索性再命武師下手行刺,必欲去之為快。堯民本不知情,這晚賓主三人正在後園夜飲暢談,忽然接到一封密函,先把好謀和盤托出,末了卻勸堯民急流勇退,否則朝有權臣大敵內外謀孽,目前小人道長,日夕設計傾陷,終難免患。函長千言,披陳利害,甚是詳明,筆跡署名,正是那自稱泥中人的異人,三人見對方陰謀果然狠毒,並且他身邊養有不少飛簷走壁的武師,怎麼樣也要吃他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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