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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雙方都是身手矯捷,迅速非常。眾賊黨一見半瓢落向狗子頭上,知他不懷好意,狗子身側無人,決非其敵。不由大驚,忙即趕過齊喊:「老蘇休得傷人!」

  一擁齊上趕來救護。半瓢也是一時疏忽,見賊黨無一出奇人物,自己又善避兵刃,容易取勝,所愁只在傷了狗子,明日與賊父相見,不好下臺,沒有顧及眼前禍患;天又陰黑,縱然練就目力,畢竟比日光下差得多,便決計制伏狗子,壓伏群賊。飛身縱起之時,仿佛瞥見人群中有一矮子,衣服與賊黨不似一律,恰好賊黨中頗有幾個矮的,因那矮子隨眾亂趕,身法甚快,心中雖動了一動,偏生事機瞬息,身已飛起,急於擒敵,沒有十分留意。

  這時點倒狗子,見群賊已追臨切近,心想只把狗子當兵器,一舉起來,老賊夫妻只此獨子,教令又嚴,心腸又狠,相隨作事,全都擔著干係,誰敢碰他一下?這一來立時可把群賊制住。一心想擒狗子,手才抓住,人還未提起,猛覺身側微風颯然,知道有人暗算,心還在罵:「該死的東西,你們小祖宗已落我手,還敢放肆!」

  當時一面禦敵,一面更著重在擒狗子。左手的人並未放下,只把身子往側一偏,打算避開來勢,再拿人來和賊黨理論,誰知中了敵人聲東擊西之計。半瓢明覺敵自右來,方往左一閃,頭忙回轉,不見有人,身後群賊相隔尚在丈五六間,沒有追到。心方一驚,忽覺左肋氣眼要害一麻,中了敵人三指,情知身受重傷,已落人手,性命難保,心中忿怒,拿出當年本來面目,忽然一聲長嘯,百忙中勉強提著真氣,仍然提了人縱身躍起。正待拿狗子泄忿,將他抓死,眼前一閃,倏地一條瘦小人影,仿佛連了線似的跟著縱落身側,猛地想起一人,脫口喝道:「侯老弟,是你麼?」

  那矮子見一下重手未將敵人點倒,仍被提人縱出,又聽出嘯聲耳熟,雖然跟蹤追過,心已遲疑,未再下那毒手,再一聽喊「侯老弟」,不禁大驚省悟,通體汗流,悔喪無及,忙答道:「小弟侯紹,恩兄傷得怎樣?」

  跟著翻身跪倒。半瓢已舉狗子伸手要抓,見來人果如所料,忽又想起兩個義女,忙即停手放下狗子,盤膝坐在地上,答道:「愚兄還有三四天活,這些後事都交給你辦吧。事出無心,你也不要難過。」

  活才說完,忽然陰雲展盡,清光大來,依舊現出大半輪秋月,照得廣場衢路銀敷玉漫,如被霜雪。一干賊党都把侯紹敬若神明,畏同鬼物,見他只一照面便將敵人點中,雖未倒地,行家眼裡已看出受傷無疑,忙跟過去,不料侯紹這等情形,俱都看得呆了。有兩個不知時務的粗人,見狗子還倒在敵人身旁不能言動,意欲搶前奪過。剛想輕輕繞過,侯紹誤傷恩人,下的又是死手,華、扁不救,方自愧悔傷心,無地自容,二次話未答出,忽聽身側聲息,已知來意,不由觸怒,倏地猛伸右手五指,側身回臉,大喝道:「我恩兄雖是蓋世英雄,人極善良,決不多事。都是你們這群王八羔子累我闖此大禍,死活都難贖罪,還不去把老賊夫婦喊來?准敢近前一步,我便將你活活抓死!」

  越說越怒,把手一揚,雖是虛比,不覺把真力發出。那兩人離得稍近,內中一個適當其沖,頓覺勁氣如鐵,打中肩頭,嚇得紛紛後退不迭。眾賊黨知道厲害,連聲答應,著人飛跑回去報信不提。

  侯紹喝退眾人,又膝行到半瓢面前,手撫膝蓋,淒然說道:

  「恩兄,弟原為受了人家暗算,揉傷雙目,仗著當時心還明白,暗運真氣,勉強保了半隻左眼。如今十步以外便看不真切,全憑兩耳去聽,差得多了。最可痛恨是仇人當時不將我弄死,揉瞎雙眼,還叫我尋他報仇,為此到處尋訪恩兄下落。一年之中,南北五省差不多跑遍。這裡已是二次重來,始終打聽不出下落蹤跡。算計恩兄必已改名易姓,隱去行藏。但那女孩耳後有一朱痣,雖然見時是個乳嬰,有這一點,或者能夠尋到。於是又打聽耳後有朱痣的女孩,也未遇上。

  今春忽聽人說有一江湖上舊人在富春江上與你相遇,只沒說出行藏底細。老白原是朋友,知他女兒嫁與金鵬,在此做賊,必然認得人多。兩番到此,托他打聽,他夫妻定要將那沒出息的兒子拜我門下。我見他們對我恭敬心誠,沒法推卻,只得答應,徒弟不收,傳他一點武藝。這次來沒幾天,住他花園靜室以內,日出夜歸。昨日島上人來,我懶得見這些賊崽子,推說要用靜功,沒有入席。

  黃昏後來人回島,因當日未出門,聽說鎮上茶樓有兩個帶弦子說大書的,不但說得好,那一套開篇更妙不可言。說大書的照例不帶弦子,這樣卻是少見,因此想到恩兄當年,吹彈歌舞無一不精,生平最喜看《三國》,心中一動,打算飯後去碰碰看。偏生這一席酒吃到亥刻才散,等我趕去,書已說到未場。那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有些欺生,完場時,滿樓茶客都打招呼,只瞧不起我。連問他兩次話,都吃碰回。同去的還有一個金家手下,幾乎和他為難。我念他是個指身為業的可憐人,沒許和他計較。他始終仍未過來賠話,拿了弦於揚長而去,把我兩人僵在那裡。樓主人卻嚇了個面無人色,再三請安賠罪,說那先生性情古怪,熟了個個恭敬,生人照例不理,求我不要見怪,回去更求美言幾句,卻沒說明早叫那先生賠罪的話。

  我一口答應,回至中途,正想起那說書的明知我是金家上客,竟敢得罪,形跡好些可疑。恰值金庭玉帶人趕來,見面說起恩兄壞了他家飛魚圖記,貪一富紳酬報,泄他機密,要去理論,請我同往助威。我也真是糊塗該死,這次來住了月余,他父子並未提說本地隱有一位能人。直到昨天,獨坐園內,金庭玉這廝進來陪侍,才談到恩兄屢次壞他的事,因和他父相熟多年,他父母素不肯欺本鄉人,容忍至今,近來恃有一點本領,行為益發可惡等語。

  我當時心又動了一下,複問他和恩兄交過手未?他說一對一勉強打過平手,打了個把時辰,被他父趕來喝住,吃虧了事。又說恩兄在此強抽江邊漁人常供,無惡不作。我知恩兄本領,像他那樣膿包,哪配相對交手,再照所說情形,明是江邊水棍一流,與恩兄為人相差太遠,姓名又無一點相似,就此忽略。這時一聽恩兄行事,直犯了江湖大忌,又因這廝自從上次別後頗能用功,想看他臨敵如何,並看對頭是何等人物,跟了同來。先在木垛上等候,以為這廝帶了多人來打一個,不問曲直,都是太差,本沒心下去相助。這廝詭詐已極,欺我不能看遠,故說對頭結黨甚多,今晚必有埋伏準備,恐難免一場大鬥。若打不過,師父須莫袖手旁觀,雖是記名徒弟,也休丟了顏面。我生平剛暴狠辣成了習性,竟為所動。吃了眼睛大虧,等到半夜恩兄到來,我目雖失利,兩耳極靈,分明聽出來的只是一人。

  後來雙方一陣亂打,天又大黑,我在上面一點也看不見。只聽有數十人往來追逐,敵人使的是一件極奇怪的軟兵器,打落了好些兵刃暗器,仿佛占了上風。心中奇怪,覺與這廝所言不符。暗忖:海內還有何人能有此本領?金氏手下這一夥也頗有幾個能手,怎會眾不敵寡?打了這半天,對方全無敗象,竟沒想到恩兄身上。記得當年恩兄威鎮江湖之時,每遇敵人,總有一聲聲如鸞鳳的長嘯,适才又自稱姓蘇,益發大意過去,忍不住跳落場中,還想看明家數再行下手。才轉了兩個圈,只一次與恩兄相隔尚近,天偏陰黑也沒看真,只知是個有髯瘦長人。一晃眼工夫,恩兄已將這廝點倒。

  我雖看不起這廝,終算記名弟子,又是朋友心愛獨子,平日相待那般恭禮,有小弟在場,怎能看他落在人手?一時情急,無暇顧忌,不想闖下這大亂子,恩將仇報,傷了我至親至敬的多年好友。休說此後不能做人,叫我如何問心得過?初本想死在恩兄面前,繼而想起恩兄這些年來隱姓埋名、撫養遺孤的一番苦心,身後想必還有事未了,這副擔子須在小弟肩上,如何死得?此事起禍根苗全在我這記名孽障上,此時無以自解,百事惟命。恩兄有何心事只管說出,小弟如一息尚存,任何艱險為難之事決無二言。」

  半瓢聽出他不借拿狗子為己解恨,哈哈大笑道:「侯賢弟所說的話,足見義氣,不在你我相交一世。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既承盛意如此深摯,只要你能代理身後未了之願,愚兄已是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我此時已不能起動,你快將庭玉代我救轉,免得他父母到來,顯我量小。有話隨後再說。如要殺他泄忿,休說先前,此時也只一舉手罷了。」

  侯紹深知此老性情,連忙應諾。一句虛話不說,過去只一捏按,徑將狗子救轉,眾賊黨才把一顆心放下。侯紹喝道:「今天性命是白撿的,你知道這位老前輩是什麼人?休說是你父母,連你外公當年提起他也聞名喪膽。他便是二十年前在山東天門島一劍斬三雄,對梭對弩,力敵天門三老的那位吳……」

  言還未了,半瓢已連聲急出道:「老弟老弟,你說這些什用!先聽我談正經事。此乃定數,愚兄早已算准,也無須教庭玉向我賠話。我一會便須回去,會短離長,你不能到我家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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