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舜民主僕聽得逼真,以為另一件事,也沒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樓,見街上月光在地,燈火漸稀,鋪戶多已打烊上門。只有幾家茶樓紅燈高挑,弦管之聲時起時歇,行人也都少見。半瓢獨自當先,步履甚快,不時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說話。舜民兩次想問他話,半瓢只是回頭擺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會行抵街口,舜民見路側牆角裡似有兩條黑影一閃,半瓢也似特意繞到牆角,嘴裡低聲咕咕兩句。等到近前,並不見人,神情頗為詭秘;細忖半瓢貌相言談決非壞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過完街口,行抵适才散錢之處,半瓢才立定相待,並肩緩步同行。舜民故意問他:「為何走得這急?」

  半瓢道:「我也受人之托,少時到了尊舟再奉告吧。」

  舜民不便再問。再行數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歸,正在懸望,見有人同來,忙即避開。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後艙端上茶點。客主二人客套幾句,舜民便向半瓢詢問江小妹的來歷。半瓢先請屏退從人,說道:「小妹行蹤本極隱諱,除當日賣魚,便是家居奉母,無人識得她的來歷。只因前年冬天下著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聽馮阿保說我會醫,求我前往她家診治,才得相熟,漸漸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驚人本領,每日打魚所得足可度日。這裡地方上雖有個豪紳,仗著財勢武力,見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輩都有交情,經我出頭一說,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窮人得了一個富貴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

  每當舊病重發,非上好參茸等貴藥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縱有一點積蓄,哪裡買得起參?今日因聽我勸,在江中賣蟹,得遇舜翁賢梁孟贈她銀兩,回來對我說起,嫂夫人還約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見。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過受人恩,來否尚未定。身世來歷,她因諱莫如深,我也近半年來才知一二。以舜翁為人,本可奉告,無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囑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為洩露。看她感激稱譽情形和所占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見當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暫且不要說她。舜翁只當她是一個大有來歷的風塵奇女便了。至於此番造訪,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蘭珍送話,送她賣蟹回時,仿佛看見尊舟舵後釘有黑魚圖記。

  當時情切病母:匆匆歸來,忘和我說,回家一會,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麼變故,她又不能分身,請我代為留意。我忙命人往碼頭上查問,並無永康蘭溪來船,歸途遇見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盤問,他說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們素來敬重,決不敢勾結惡人暗算,並且他們從開船起,也沒見人打什麼記號。我剛得了回信,小女又趕回來,說她恐小妹錯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處,尋見那塊黑魚圖記釘在舵後船艄隱僻之處,如非小妹那雙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決難發現。

  我一聽那形相,果與船人無干,也並不是當時就要發難,乃是向這裡頭子送禮,由他派人尾隨進省,或在歸途,或隨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並且含有搪塞那頭子之意,特地把圖記釘得隱不易見,如能混過算你運氣,他也算向頭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這人與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氣。難得舜翁船停僻處,船人既非同謀,或者還未被賊黨發現,忙命小女乘夜來此,設法將那圖記取走。小女去後,恰好賊黨有人上樓聽書,我用言語探聽,賊頭並未得信,可知不曾發現,尚來得及。正覺高興,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為人樂善好施,幾乎又惹出事來。」

  舜民聽到一半已是驚心,聞言益發駭異,自思並無致禍之道,忙問:「何故?」

  半瓢道:「舜翁勿驚。如今事已過去,只是府上多財,遠近都知。現有好人在側,難保不無後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說出來,好讓舜翁作一防備罷了。适才所說賊黨為首之人,姓金名鵬,他祖父原是魚行經紀。到了他父親手上,吃喝浪蕩,把家業敗盡,魚行也盤與別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鄉立足不住,仗著從小學會一點水上功夫,帶了兒子,跑到北五省去謀生,終於投到陝西華陰縣著名大盜小金龍白沖手下。先只代他在風陵渡口管著一隻半黑船。沒有幾年,便因心辣手狠,結下強敵,被仇人弄死。此時金鵬年才十一二歲,從小隨了乃父流落江湖,學會滿嘴切口,一身水裡功夫,不久便被白沖看中,收為義子,大來又把一個獨養女兒許配給他。

  夫妻二人,水旱兩路都著實來得,在黃河岸上稱雄了一二十年。白沖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風,吃保鏢能手打成重傷,當場雖然逃走,回家自知無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緊,自己在黃河岸縱橫數十年,從未吃過人虧,仇不能報,活也無味,況且不能,生平只此愛女,恐遭連累,忙對女兒女婿說了後事,將畢生劫盜所得,是珍貴易於攜帶的,給了女婿。余剩金銀財帛,全從地庫內取出,連夜招集徒黨,當眾表分完後,便命女婿攜了妻子回轉江南故鄉,不得遲延。身後葬殮,由眾徒黨料理,埋在華山隱秘之處。只許在江南遙祭,不過十年不許省墓臨奠。乃女再三哭請送終訣別,執意不允,立促起身,並令眾人散後,各去洗手謀生,若不相識,不許隨意來往。白沖立法素嚴,令出必行,眾人自是不敢違背。金鵬夫妻一走,白沖便即自殺。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販些貨物,到江浙兩省賣了一次,這才裝著經商發財,回轉故鄉。

  按照乃嶽所遺留給他們的資財,又給他們斷了後患,在這裡可稱得起是個財主,無憂無慮,謀幾世的溫飽。偏生他妻白鳳娃,從小隨父出沒驚濤駭浪之中,殺人越貨,跳迸慣了的。初到江南,見著到處水綠山青,風物清美,比起黃沙漫漫,濁流千里,相差何止天地?手邊又有的是錢,倒也覺著事事可心,處處適意。日子一久,由漸覺無奇變而為靜極思動。先只不耐清閒,還沒想到重理舊業,僅僅招些年輕人去往家中,隨他夫妻練習武藝而已。誰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發了大水。

  他夫妻還鄉之時,因為金鵬幼小出門,故鄉變成生土,只會躍馬行舟,不懂求田問舍,經人慫恿,把沿江的水田,都買了去。這些田土,多半是江邊淤起來的沙洲,照例是過些年要淹沒一回。也有水退以後地形不變,或是淤得更好的,終是被水沖刷壞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飯。地雖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裡,遇田就買,見每年收成那多,還在高興。一旦發水,全數精光,偏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見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覺,把家產傾了多半。他又豪爽成習,養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願縮小門面。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煙稠密,稍微出點命盜案子,便要轟動一時,不能似黃河口岸上做法。

  於是用下極細密的心思,把長做改作短做,化零為整,化近為遠。遇上一水好買賣,總是老遠尾隨下去,要劫便是大的,連人帶船一齊弄光做絕,不留一個活口。出事以後,只當客船遇風沉沒,看不出一絲盜劫痕跡,稍差一點,決不下手。似這樣做過幾年,漸漸挑選徒弟出道。江船常時失事,謠言漸多。為避風聲,斂跡了些時候。最後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躡訪,專向遠處做些生意,自己一面頂著富商地主牌號,專一結交官紳。手下徒党也分作為幾代,除第一代門徒偶然得見外,餘者多是奉命行事,輕易見不著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見,也在舟山附近一個荒島裡面聚會。輩分小的,竟有始終沒見過他面的。

  不過一二十年的光陰,居然成了當地首戶。仗著規條嚴密,又喜作些善舉,本地都當他是個豪俠好義的富翁。休說無人知他蹤跡,便是江湖上,也只知舟山碧螺島內,有一本領高強、徒黨眾多、行蹤飄忽的水上英雄黑飛魚金本白,誰也沒想到他會家居此地。他閑來無事,仍然收徒習武。他妻白鳳娃,生有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九歲,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錯,十六歲上就入了武癢。獨子嬌慣,未免在外恃強胡來,近來名聲才臭了些。他那門下徒弟,上自紳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兩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說那些在水旱兩路做強盜生涯的;第二等便是這些好人家的于弟,借傳授武藝來給他壯門面的。

  兩下雖是同門,從來不通聞問。前者更是諱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門,暗中只管照應,當面決不吐露隻字。可是這些少年紈挎,也有被他看中選為心腹加入盜党的,都負有一種使命。他知這些門徒全有身家,而與富貴場中多通聲氣,並不令其隨同為盜。只命他們隨時留意,做個高等眼線。遇上可擾之船,只要經過這條江面,給那人船上釘下一塊寸許見方的黑飛魚圖記,經他手下發覺,報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黨,尾隨到了地頭,再行乘便打搶,這類盜案多發生在遠處,尊舟圖記便是由此而來。連日因賊子金庭玉在鎮上新惹了禍,連傷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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