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老者又道:「什麼好過!她平日積有幾兩銀子,無奈她娘的病非參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憐可敬,意欲送她點錢,她卻說我錢得不易,又破例給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錢?再三推卻,後來想是自知無法,才答應收下。我又給她測了一字,應在今日有一貴人救星,千萬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錯過,便糟透了。她自從來到這裡,最信服是我老頭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一個,知道不會騙她。我又叫蘭珍去代她服侍娘,才連夜捉了點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說是賣了一半,未得好價,心惦著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勸她,才勉強答應賣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兩回,賭氣不見熟人不賣了。我陪她等了一會,又拆了個字,斷定無差。

  她因上月與人動了回手,幾乎鬧到官裡,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對人誇她,知她會幾手的人漸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兒終身應當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勸阻,仍說過年必走,想起還在為難。誰知這次所拆之字,主於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兒同她都應在月內他去。請想我這大年紀如何會往他鄉?蘭珍也頗孝順,怎肯舍了我去?休說是她,幾乎連我自己也信不過了。

  剛想重拆,她便看見一條熟船,忙劃小船趕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見熟人得錢就賣,不料船上一位女客發了善心,給了加上好幾倍的錢,正好去買一支好人參來保命,事已應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裡本來見好,我進門那一會忽然危極,幸而昨日我配的藥還有一半,忙給她服了。我又同了蘭珍,拿著錢匆匆回到鎮上,向人家勻了支好參,配好了藥由蘭珍與她送去。有這一副吃下,定可轉危為安了。」

  底下便轉了別的話頭。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鬚髮如銀,襯著一張紅臉,善氣迎人,言談舉止,似非俗流。那說書的卻是拱肩縮背,貌相狠瑣。正想撇開他和老者說話,恰好說書的時刻已到,堂信來請上場。說書的先拿起水煙筒飽吸了兩袋,喝了兩口濃茶,然後慢條細理站起身來,就堂信手裡遞過來的藍條紋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將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聲「停歇再講」,然後笑嘻嘻向眾茶座一路點著頭,緩步踱上臺去。這時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專為聽書而來的主顧。另一個堂倌,一手拿著小籮,一手拿著一串燙有火印的竹書籌,挨桌上走來,每人面前放上一根書籌。有的當時掏出幾個製錢,往籮裡面一扔,堂倌口裡直說:「替老闆記上好了,現會作啥!」

  人卻往別桌走去。有的得了籌,連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對這些不給錢的客人格外恭敬,滿面賠笑,蜇過去放下籌,一恭身,撥轉屁股就走,仿佛深怕那人給錢似的;有時也向客人低聲嘰咕幾句,意似述說當晚所說節目,宣揚說書人的本領。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點頭,堂憎卻裝著和別桌客人答話,沒有看到,始繞走過來,且不給那人茶籌,開口先說:「客人你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

  那人連說:「還好,我等一個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

  堂倌冷笑道:「謝謝你。」

  便走開去。這類茶客約有四個,堂信一會繞完別桌,又過來問。兩個知賴不過,只得要了把手中,嘴裡念著:「天到啥辰光,還不來?我今天又不喜歡聽書,還是回去吧。」

  訕訕走去;另兩個一是和堂信賠笑,要了根籌,卻未給錢,堂信走後,連咳嗽幾聲,撥回頭去向鄰座茶客,談論昨夜所聞書中關於,一會唾沫橫飛,放言高論;一會拿眼愉覷肆主,堂值,聲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難關已過,心安意泰,中間又略含著一點顧忌之狀。全樓茶座約有百人,堂館待遇因人而施,臉上神態也是陰晴百變,各有不同。

  那說書的早已坐到臺上,二次接過手中擦完臉,打開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馬。銅指甲,將桌上橫著的三弦上好,再取水煙筒,一袋跟一袋,呼嚕呼嚕狂抽一陣,一面覷定下麵茶客人數,眼光跟著堂情亂轉,外表還裝著毫不介意的神氣,向近台諸熟茶座點頭招呼,此應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書籌,回到賬桌,將小籮中錢晃琅琅往錢筒一倒,餘籌打好了結,往牆釘上一掛,才把水煙筒放下,伸出蘭花手指頭,端起把自備的小茶壺吸了一口,又平咳了兩聲,然後套上銅指甲,定了定弦,高舉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過場,彈唱一套開篇,緊跟著說起書來。

  舜民一聽,乃是「隆中三顧」的後半面。起初見那說書的人物酸俗,無心聽書,滿意向那老者通談請教,因見堂倌發籌,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時老者又起身往台旁小門走去,歸途走向別的茶座與人閒話,未得接談。及至老者回座,已然開書,臺上三弦丁冬幾響,立時滿堂寂然,悄無聲息。再看老者,更把雙目閉上,大有專心靜聽之狀,又是大眾聽書時節,素昧平生,自然不便驚擾,只得耐心等到書說完了再行通問。偶然耳邊聽到句開篇,覺著音節美妙,彈唱均佳;試再靜心一聽,這「隆中三顧」

  本是《三國演義》中一段好節目,經說書人口裡一粉飾,更把一代梟雄、曠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負心期以及風雨歲寒、草廬春暖諸般景致,說得來繪影繪聲,活靈活現,仿佛玄德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與孔明羽扇綸巾、抱膝高臥之狀,如在目前,不禁大為讚賞,暗忖荒江小鎮中竟有這等好的說書人才,适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錢的收錢,記帳的記帳,獨自己主僕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沒收錢,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頭段書已然說完,醒木拍案,說書的仍去擦臉抽煙。台下立時烏煙瘴氣,添水的、耍青條皮絲的、打手中把的,亂做一圈。再看那老頭,睜開眼睛正望著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時又要開書,恐出來久了妻室懸念,忙欠身問道:「老先生可以請到這邊桌上一談麼?」

  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討教。」

  說罷,便走了過來。舜民讓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兩下互問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蘇名半瓢,江蘇元和縣人,少年游幕,中年改行,以看風水為生。父女二人,別無親丁。十年前,受一個姓蔡的富家之聘,來到桐廬,心愛富春山水之勝,居停主人生前又為他置了頃許地,便在當地落戶,準備老死於此。起初原不叫這名字,只因昔年孤身一人遊大白山,發現一條龍脈,追尋入川,在藏邊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銀惋,古色古香,愛不忍釋,數十年來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獲,年時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這一接談,越覺那老者豐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說的話也是半真半假。耳聽弦索丁冬重又響起,見眾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當地談話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鄉往杭州進香,船行經此,停在前邊不遠。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談麼?」

  半瓢道:「我正有許多話要和舜翁說,同往尊舟,再好不過。只是夜間驚擾,不好意思罷了。」

  舜民便叫堂倌算書茶賬。半瓢忙說:「無須,連尊管家的,小弟都付過了。」

  舜民心想與王升一上樓便分作兩起,主僕二人並未說話露出痕跡,他是如何知道,並連賬也候過?無怪堂倌不來收錢;心中不解,口裡正在遜謝,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覺著奇怪麼?你的行跡我已早知。便是此番過訪尊舟,也是為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須小意思,何必客氣乃爾!實不相瞞,先他們還當舜翁是當地官府來此訪案,經小弟說了,又有人來說舜翁散錢村童之事,知道舜翁只是一個尋常進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還被你耽誤了呢。」

  語聲先時頗低,未兩句聲音甚高。舜民為他豪爽之氣所奪,又想起錢都在王升身上帶著,客氣反不合適,見眾人都聞聲回頭,頗覺半瓢說話過於隨便,不願停留下去,只得道謝,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氣,起身便走,行經适才立談之處立定,對那兩茶客說道:「我說如何?回去對東家說,這事他弄錯了。我和他見面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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