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母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面出現,正當四五月間鰣魚上市的時候。富春江魚蝦遠近馳名,每年有大宗出產。鯽魚更是時鮮歲貢,官府設有常課,每值魚季,用八百里快馬馳驛,人京進貢,視為重典。起初漁人貢魚到官,差役勒索規例不遂,故意挑剔擱滯,一天不給起運,漁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將魚出賣。這類季魚,到了時候,大批成群,乘潮應時而至,號稱來酬去謄。過了端陽,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漁人因為官府責索歲貢,受那萬惡差役勒逼,往往鬧得傾家蕩產,賣兒賣女。遇到產魚做好生意的季節,反倒民不聊生起來;受苦不過,經幾個聰明漁人呈明官府,設下牙行,所有江邊漁人打來魚蝦,都歸當地牙行經紀出賣,取些傭錢。漁戶按年輪值,應付官府貢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錢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劃了行市。用意原來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魚非經行不賣,經紀人掌了漁人得失大權,又因歲貢應官之故,不能不與官府差役接納,漸漸勾結一起,狼狽為奸,常借官差勢力,欺壓良善漁人,無形中成了一個土棍,橫行江滸,妄自稱尊。

  眾漁戶又受逼不過,良善的甘受壓榨,飲位吞聲;倔強一點的,便糾合起來,相與對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群架。結果,經人調處,漁戶也因非有這行不可,雙方讓步,重定公平規例,才得勉強相安。這一來,變成了兩種勢力。所定規例至嚴,不是本段漁人,休想在當地打魚販賣。見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邊打魚,因是女流之輩,便和她好言理論,說事犯漁規,不可如此。老婆子道:「你們一網就是幾百斤,我們一副手提的網兜,每日不過打十幾條,混碗飯吃,礙你什麼事?」

  問她的是一個老漁戶,名叫馮阿保,便答道:「話不是如此說。大家都是苦人,並不在你打多打少。我們打魚都有地段,此例一開,明日大家都來,這魚就不用打了,這是遇見我,你們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氣暴、不講理的,怕不連你這只小船都給拆了。」

  那少女聞言,陡地秀眉一豎,冷笑道:「你們有地段,這條長江須不是你們的,管得著麼,誰不服,只管叫他來拆一回船試試。」

  阿保吃他母女搶白了一頓,雖是不快,並沒想告知行裡和別的漁戶給她母女厲害,只氣著回答道:「你當我要攔你的財路麼?我也不對人說,日子長了,遲早總有人給你顏色,那時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

  少女聞言,便對她娘咬了幾句耳朵,笑對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過天下事總要有個了斷,我們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個麻煩,何如今日辦完的好。要怎樣我們才能打魚呢?」

  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這裡漁戶,因有衙門年貢規例,上下游七八十裡以內,共有三百多條漁船、一百四十三座漁罾。靠江吃飯的有上萬人,各有各的行頭,外人休想插進一個。你們打來自吃不賣無關;魚一上市,便須經過牙行。你沒魚帖,如何肯代你賣?這個簡直無法幫忙。就往他處,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

  少女道:「照此說來,是沒商量了?無奈我魚是打定了,請你早把他們叫來,早些講好,也了一樁事兒如何?」

  阿保見他母女執迷不悟,轉眼就是禍事,還不自知;歎口氣道:「你母女不聽好話,只好由你們去。我偌大年紀,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來害你。不過你那些話只好和我說,如換別人,一個話說不好,僵了,就許種你們的荷花呢。客氣一點的好,打不成魚,莫要再闖了禍不是玩的。」

  說罷,頭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時還聞得母女二人笑語之聲,好似全不在意神氣。

  第二天果遇見兩個不好說話的漁人,兩下言語失和,罵了她娘一聲「老潑婦」,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樣跌翻。恰值旁邊走過幾個漁戶,趕上助拳,又還沒怎近身,一會打了個七顛八倒,於是事情鬧大。行頭和附近眾漁戶,聽說有人鬧江,甚是強橫,一個個持著漁叉棍棒,一窩風趕來,她母女二人也準備廝打,挺身立在當地,面不改色。眾人見是兩個女子,益發看輕。正要打上,幸而那行頭久闖江湖,見多識廣,見她母女二人英勇氣概,人已有七八個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與,稍一處置不善,便有多條人命好出,連忙挺身上前,先攔阻了眾人,然後和她母女理論。

  不料她母女打人不過示威,為久居之計,胸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說挨打的不該張口罵人,倚多為勝,欺壓女流;再拿話擠話,給行頭和眾人一個下臺地步;擠到行頭說出「只魚不上岸,不使漁網,便許你賣」的話,又問明大家,全無異議,然後笑道:「你當我離了網子就不能打魚麼?你們都在江邊立好,看我下江捉幾條魚兒你們看看。」

  說罷,向她娘手中要過一個小包,裡麵包著薄薄兩件水衣,也看不出是什麼料子所制,顏色灰黑,又亮又滑,套在衣服外面;向眾人手裡要過一條麻繩,脫了鞋襪,笑吟吟站在江碼頭系船石樁上,喊聲「你們看好」,身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沒見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幾丈,往江心裡躥去,只稍微有點響聲,連浪花都沒怎麼濺起,待有頓把飯的光景,蹤影全無。

  眾人正等得沒什麼動靜,忽聽江邊呼隆一響,那少女和人魚也似從水裡躥上岸來,手裡頭提著一串七八條活鮮鮮的銀鱗朱尾大鰣魚。那魚每條都有六七斤來重,在江時力量甚大,性子又靈,滑溜異常,多大水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條,這多大魚,單說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怎麼被她捉到的。眾人本已驚異,同時又有人發覺她縱時所立石樁,還留下兩個足印,深到半寸,石頭都碎成了粉。這樣大本領,眾人哪得不怕她,就硬占碼頭都不敢攔。

  這母女二人,卻是得了彩頭就完,一點也不狂傲,只說:「承蒙諸位大量,讓我母女吃飯。從此一言為定,我們是女流,家無兄弟,也不便挑魚往城市上販賣,就在江中捉些魚蝦,等那過路客船做點生意,想必總可以吧?」

  行頭好容易沒出事,掃了自己和大家面子,壞了行規,自然知趣答應,並見好於她,說:「我們本不多你們母女二人,無奈行規難破。我說不許用網,是指的扳曹大網,像你們這小網兜,但用無妨,就有別人來此循例,我們也有話說。他只要有小姑娘的本事,只管學樣好了。」

  少女又向行頭和受傷人說了幾句好話,一天雲霧,立時都散。她母女人又十分本分,少女更是孝母,對人和氣肯幫忙,日久是江邊漁人沒一個不說她好的。從此便在江中打魚,向過往客船販賣。船上人多認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黃港村一片冷僻樹林裡面。她總不說准地方,也不和外人交往。

  自從那年鬧事之後,永沒見她再顯什麼手段,打魚也是用網兜撈,輕易不見她跳進江裡去捉。除了一二日來一趟江邊打些魚蝦,賣完就走,難得有人遇見。習久相安,眾人也不在話下了。她母女形影不離,每來江邊賣魚,總是先去馮阿保家,那裡存有她的打魚網兜和那只小船。照例是老的划船,小的打魚;賣時卻改由小的划船,老的出頭來賣。憑她本事,盡可打不少魚蝦,可是她每次所得,夠二三日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聽說過她母女本領,人又端莊大方,說話和氣,再划船時那點工夫,誰也沒敢輕視她。

  只有一次,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來,恰巧一隻貨船走過,船老大雇了一個新的幫手,年輕不知就裡,欺她是孤身女子,說了幾句風流話,付錢時又摸了她一下手,她立時跳回小船,指著那船夫說了幾句,並未動手,等船老大得知,趕來賠話,船已劃去。第三日早上,那船夫便覺胸肋隱隱作痛,由此日重一日,臥床病倒。那船老大是個曉事的老江湖,覺著可疑,便問他和誰交過手未?這才想起,那日被她指說,肋下似乎被小石塊打了一下,當時覺著微微一麻,沒有在意。船老大知道吃人用內家氣功點了重穴。

  偏生這只貨船又是應了客人緊急日腳,走上水,往衙州交貨的,誤了一天就要吃大賠帳,路上阻了兩天風,趕還來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討饒求救?再說人家一向和和氣氣,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認帳。湊巧船離蘭溪不遠,那裡江邊住有一著名的內家好手羅鵬,以為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順路抬往求救。羅鵬一見,面上便改了顏色,說:「是傷在死穴,受傷的當日還可得活。你們不是行家,點的人又叫他二日後發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這種死穴出於正家傳授,不是深仇大恨決不輕點,必有大不對處。如今發覺太遲,無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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