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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話才脫口,猛想起底下話不好說,停了一停。綠華道:「想我什麼?你比我大,不要叫我姊姊,叫我妹子好了。」

  崔晴聽了頭一句,只當綠華看破心思詰問,不禁驚惶。及聽底下語氣照舊親切,笑靨未斂,不禁心又一蕩,暗道:「不好!」

  連忙定神,改口說道:「我想姊姊仙根麗質,天生靈智,照學苗時那樣聰明,只等伯父伯母把雪山開闢出來,不久便是神仙中人。像我這樣旁門下士,就算姊姊不棄頑鄙,恐也不能仰附交遊呢。」

  綠華笑道:「你這人樣樣都好,就是說話老過甚其詞,我們不比外人,何用恭維?休說我薄質鈍根,什麼也不會,就算托著父母福蔭,幸而隨侍膝前,有點成就,似我們兩家世交至誼,交情只有更深,有什分別?倒是你太客氣,不肯聽人的話,連稱呼都不肯改,自己見外,還說人哩。」

  崔晴慌道:「姊姊的話,我奉若綸音,從此改過,叫你玉妹如何?」

  綠華微嗔道:「才說改,又叫了一聲。我不喜人叫我名字,你不會叫我世妹麼?」

  崔晴見她一喜一嗔,無不妙絕天人,由不得心醉神搖,強自按捺,賠笑答道:「我覺叫你世妹,不顯親厚。算我癡長幾歲,叫你妹妹可好?」

  綠華笑道:「由你,換一個字,有什麼相干?也值一說。」

  由此崔晴改口稱妹。當夜二人又談到了天明,才行分手。

  綠華雖想習煉道法,無如少女多是自尊心重,不肯開口向人。綠華更是愛好天然,又以見面不久,羞於啟齒。接連幾夜過去,綠華也曾幾次示意,想對方也和學笛一樣,迎合己意,自行吐口,崔晴偏是矜持太甚。又因綠華前服極樂真人靈藥,連照母傳坐功,勤習多年,雖然無什法力,根基已紮穩固,看去仙骨姍姍,道氣盎然,極似此中高手。再有乃母平日所說先人之見,只當客氣,如何敢於賣弄。

  有一次,綠華日裡無聊,出遊稍遠,遇見一夥前山打獵土人,見她裝束不似常人,貌又美如天仙,恰巧連日山中失去許多豬羊,疑為怪異幻化,齊聲暴噪喝打。本意只覺後山荒僻,不應有此孤身美麗少女,虛聲恫嚇,試她一試,井拿不准是人是怪。綠華未上過陣,卻著了慌,忙施母傳防身隱遁之法,逃遁回來。崔晴正在後山,忽聽破空之聲甚急,先還疑是母親對頭。正待戒備迎敵,哪知來勢神速異常,也未看出如何下落,只見隱隱光霞一閃,人便現身,卻是綠華,往前洞走去。看出法力甚高,又欣羡,又佩服,越發不敢獻醜。

  最末一次,綠華見他百事順從,從無拂意,只是自己一談到想習法術,便無心傳授,老是微笑,不加可否。心想:「你這樣聰明人,還理會不到我的心意?既對我好,便應教我。在把你當作自家兄長,連法術都不肯教。」

  當時一賭氣,便犯了小孩脾氣。因是素日性情溫和,心事不能明言;崔晴又一味體貼恭順,實說不出此外有什過處,表面不好意思發作。勉強坐了一會,便推有事,老早回洞。崔晴留她不住,當晚回洞,已是戀戀不安。第二日黃昏前便去梅林相候,只說昨晚別早,沒有暢談,綠華必也早去,哪知人並未來。相見已違母命,再往前洞,其罪更大,不敢往探。先以綠華分手時詞色看不出有什得罪之處,心雖苦盼,還未在意。久候不至,心疑連日形跡親密稍過,也許詞色之間失了檢點,引起疑慮,看在居停分上,不肯翻臉,人卻就此疏遠下去。再一回憶連日相對情景,越想越對,急得通體汗流,心淒不已。獨個兒在林中自怨自艾,又悔恨,又相思,眼巴巴盼到天明,玉人終是不至。沒奈何含恨回去,苦盼凝想,自不必說。

  男女相愛,用情越專,處境越苦,猜疑也越多。哪怕日常纏綿,情若膠漆,稍有誤會,便疑對方變心薄情。在別人眼裡極尋常的一件事,而局中人卻認為問題十分嚴重,仿佛要命神氣。及至事情揭穿,或是雙方對面,彼此相處無言,就此恨釋冰消,無端神魂顛倒,白賠上許多精神眼淚,不知所為何來。可是冷熱循環,愈演愈烈,每經過一次波折,情愛也必隨以增進。

  人情未得者多貪,常有者無奇;饑甘藜藿,飽厭珍饈。尤其男的一面,當未到手時,固恨不得香花頂禮,常伺眼波,不特對方咳唾皆香,由頭到腳,以至一顰一笑,一顧一盼之微,無非天仙化人,臻於絕妙;再如稍假詞色,略親手足,益覺美人恩重,難於消受,紅粉知己,刻骨銘心。雙飛有望,則欣喜欲狂;獨活無心,則甘為情死。這時色膽如天,百無顧忌,不論什事都做得出來。

  可是一到真個銷魂,便即日趨平淡,甚或凶終隙末,也是常事。除非都是極佳品質,一雙兩好,上來率真,毫無矜飾,彼此相見以誠,又各知道奮鬥不易,格外珍惜愛情,互諒互敬,不令縱欲浪費,使其回味,時有餘甘。年輕時固是你憐我愛,便到佳人老去,潘鬐蕭騷,也能想到誰都年輕過來。此時精力就衰,互相體貼慰安之情,更有甚於畫眉。由軟玉溫香,化為偎寒扇暖,女的固是終身所仰,男的亦覺非家不樂。於是同共白頭,再誓來生,地老天荒,此情無盡。話雖如此,畢竟人心思異,美景難常,女少自愛,男多荒唐。似這等好夫妻,天底下實找不出多少對來。

  崔晴正當熱戀頭上,固禁不起這等打擊。而綠華山居孤寂,忽然得到這麼一個事事恭順,百計溫存體貼的知心良伴,不覺種下情根。平日誤認用功,有多半日不能相見,柳梢月上,同盼黃昏,已甚煩悶,忽然整天不見,怎不相思?無如女兒家性傲,不肯遷就;知音者芳心自同,異地相思,亦複如此。綠華初次以為前洞不遠,本是他家,既對我好,必要尋來。及至等到半夜,人終不見,越發有氣。綠華近年每晚入定,已難得就枕而臥。

  這晚一潭死水,忽生微波,思潮起伏,直到天明,也未返虛生明,安然入定,人卻有了倦意。知道崔晴正當用功之際,就便降氣相從,也須挨上多半日,才得相見。又想:「男人家原來心狠,情薄自私,休看平日百依百順,說得又甜又好,真要強他所難,稍有違許,立即淡薄下來。就算你家傳法術,不肯教人,或因母命為難,既對我好,自應明言。明知我賭氣,偏不理我。你如不來,我寧一人悶死,也決不尋你去。」

  想到這裡,意懶心灰,心中一酸,歎了口氣,隨身臥倒在石榻之上,不覺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午初,獨坐呆思,功也懶得再用,胡亂吃了一點山糧,百無聊賴。忽想:「前晚香雪滿地,梅花已是開殘,每年此時,必有葬花之舉,只因交了他這個無情義的朋友,禁法淺薄,恐他笑我,每見又談得起勁,不是相對吹笛,便是並肩花下,同賞芳華,一直無暇舉辦。現是白天,花當盛時,日裡也曾常去,不能算是就他。莫非因為他,連梅林都不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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