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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旺子雖不知仇敵深淺,一則惟恐愛馬受傷,二則對頭來勢神速,實在驚人。那兩個徒弟如無本領,怎會帶他出來走此遠路?這等強敵,一應一尚難自信,那兩賊徒就算年幼,多少總有一點本領,自己也非大人,如何驕敵,對他輕視?再想起王老漢父子走時告誡之言,不由有點情虛起來,好在紮馬蹄的草尚未取進,便點頭答應,想等上一會再走。

  隔有盞茶光景,因老漢說,風雪之中長路奔馳,天已近午,定必又餓又冷,執意要他吃點熱東西,再三勸說,不令走出。旺子知他好意,飲食還在其次,最重要是恐被敵人看出,不令出外,推辭不掉。心想,恩師常和這類窮苦土人交往親密,人家好意,不應辜負。鄉下農人終年吃些粗糧,難得吃葷,梁五走時送有兩包東西,說是乾糧路菜,看去分兩不重,不像銀子,急於上路,又恐小家子氣,當時沒有取看,此時雖不覺餓,照此荒涼景色,路又險滑,沿途有無人家實拿不穩,那馬奔馳了這一早晨,也難免於力乏,何不借花獻佛,取將出來,與他們同吃一頓,也算稍微還情,就便歇息片刻,豈不也好。主意打定,便不再走出,請老漢代約外面兩人進屋同吃。

  旺子剛把馬後所紮馬料取了一些,用水和了一點馬藥任馬自吃,把梁五所贈路菜取下,未及取酒,忽然覺著內一小包。」

  沉甸甸的,用手一捏,十分堅硬,像是銀子,但重得多,心中生疑,知非食物,隨手揣向懷中。余者共有好幾包,有的並用蔑簍紮緊,打開一看,乃是各種熏臘,牛羊豬雞無一不備,每樣少說也有兩三斤。所說乾糧,也是精巧麵食,鹹甜俱備,包紮尤為巧妙。許多東西分門別類一起紮緊,除乾糧是先凍好,再用兩個小布口袋裝上,橫跨馬背之上而外,所有路菜共紮成一包,橫在馬背之上,一點不占地方。

  因老漢再三推謝,說:「此去路程遙遠,這些點心我們也吃不大來,酒更不會入口,共總四人,請把凍牛羊肉分與我們一些嘗鮮,足夠吃的。隔鄰二位老弟還要對付坐雪船的敵人,尊客年紀不大,單人匹馬,好些可慮。既被敵人發現,便須留意,說走就走,我們均受過恩人許多好處,你定是他後輩,彼此是自家人,無須客氣,我老漢陪你便了。」

  旺子聽他說得志誠,心想少時送他點錢,便不再勉強。自己也不想吃酒,也未開那葫蘆。

  正在相對說笑,把王老漢所贈幹饃、包子取了一些,強勸老漢同吃,忽聽門外輕輕敲了兩下,老漢驚道:「果然來了,這驢日的真個可惡,可惜積雪太深,否則我們雖然人少,多少也能給他吃點苦頭。」

  話未說完,旺子已趕向窗前,揭開小窗一看,果然去路一面黑影忽又出現,轉眼由小而大,現出大小三人,飛馳而來。還未走近坡前,相隔一二十丈,隔壁兩家門內忽然走出幾個穿得臃腫破爛的村童,年紀都在十歲以內,一同拍手歡呼:「雪船來了,快來看呀!」

  一面呼兄喚弟、爸爸媽媽喊成一串。再看那兩個大人,年輕的一個業已不見,只剩一個年長的還在草堆旁邊搓那草繩,手邊不遠草堆裡插著一柄利斧,無意中往來路一偏頭。斜角三家門窗縫裡似有人影寒光閃動,定睛一看,原來每家屋內門窗後面都伏有兩三人,老少不等,有的拿鐵棒,有的拿著打狼的梭鏢,還有三四個好似拿著柴刀、鋤頭、釘耙之類,屋門不是虛掩,便是開著半扇,人藏在內,一齊探頭,朝外面那人注視,揮手示意,問「來了沒有?」

  那人好似不願眾人露出破綻,把手一揮,口中低語了兩句,便全縮退回去。照那形勢,只要來人倚勢行兇,外面的人一聲暗號,便同衝殺出來。

  同時又聽屋中鐵器響動,回顧正是老漢同一中年婦人,一個手持大鐵鍬貼牆而立,一個拿了一根木杠埋伏在旁,意思好似來人只一沖進,便冷不防上下夾攻,一用木杠朝來人腳底橫掃過去,一個便用鐵鍬打下。所有土人都是那麼緊張。門外寒風中,那幾個村童臉都凍得通紅,內有兩個十分聰明,一面隨口呼喊,一面朝紮草繩的低聲說話,表面卻裝好奇,要大人起身觀看之狀。暗忖人心向背真個厲害,這裡共總五六家人,大約只有十多個男丁,居然全家老少這樣齊心。休看敵人武功高強,真要看出破綻,冒失進來,看這神氣,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驟出意料,還非吃虧不可,不死也必帶點重傷回去。別的不說,單他們這股勇氣已把敵人吞掉。何況事出意外,做夢也想不到這許多人會和他拼命。可見眾怒難犯,平日作惡太甚,多麼厲害,一成孤立,到處都是他的仇敵,防不勝防,照樣也難免於死亡,決難長久無事。

  旺子心方尋思,就這耳目所及轉眼之間,那雪橇已由坡前往來路直馳過去,看那去勢好似另有生疑之處,並未注意當地,滑得又急,業已馳出好幾丈。似因村童指點歡呼,臨時動念,剛一停住,便掉頭馳來,後面大人雙篙一撐,便和箭一般馳近坡前,不知怎的一來,便改了道路,一直沖到坡下。因坡太陡,沒有沖上。眾村童立時連滾帶爬,由雪坡上滑溜下去了好幾個,爭向老少三人詢問。相隔三四丈,又被坡角擋住,只看見後面大人起立,朝坡上張望了一下,重又坐定。那人頭上戴有帽套風鏡,面目全被遮住,只看出穿的是身短裝皮帽衣褲,腰系皮板帶,背後插有兵器,腰間有一革囊,看不出形貌年歲。搓繩那人因聽來人呼喊,已拖上沉重的步履,慢吞吞走了過去,只聽雙方問答,村童嘩噪,問長問短,亂成一片,也未聽出說些什麼。後見坡上那人手指走路這面,說了幾句,跟著便見雪橇往前馳去。

  因當地是片高原,土人所指之處偏在前面十來丈,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斜坡。那大小三賊好似尋仇心切,到了前面順坡而下,其勢比前更快,轉眼又變成一個小黑點,朝那陰雲密布的暗影中投去,一晃無蹤。眾村童回到坡上,還在指點說笑,歡呼不已。等到雪橇去遠,連小黑點也看不見,方才流著鼻涕眼淚,抖顫著身手,往各人門裡奔去。另一壯漢也由隔壁門內空手閃出,幫助拿了草繩一同走進。

  旺子見兩土人和眾村童立在門外,穿的都是補巴衣服,心甚不安,不顧探詢敵人去路,如何將其支走,先就稱謝,慰問饑寒。老漢笑向人道:「我們奉恩人之命,照例不許探詢來人姓名,尊客自己不說,不便請問,但是他這舉動和說話口氣,都和恩人一樣。休看所騎的馬不是恩人所有,以我猜想,定是恩人徒弟無疑。你看這樣厲害的敵人,他全不在心上,一開口先就關心我們的寒暖饑渴,不是和他師父待人一樣麼?老兄弟不必擔心。我們以前都是苦人,一年倒有半年要靠草根樹皮度命。自從六年前遇見恩人他們,才脫苦海。如今非但衣食無憂,哪家都有一點存糧,只為我們受過多年活罪,有點錢捨不得用。雖是補巴衣服,內裡棉花多一半是新的,一點不冷,比起以前天上地下。此去如見恩人,可說八裡岡涼亭埡胡四老漢和楊、陳諸弟兄請安問好。聽他老人家一說,就知道我們以前過的什麼日子了。如今我們六家三姓,由老到小,誰也不少衣穿飯吃。這是雪大天冷,小娃無法上路,要是往年,沒有這場大雪,娃兒小女子們正在讀書,還未放年學呢。」

  旺子見那老漢,說得十分得意,滿面喜容,也頗代他高興。

  中年婦人接口說道:「我爹就是年老嘴碎,咱哥和那狗強盜說的活還未對人家說呢。」

  老漢忙說:「我真糊塗,正經話還沒顧得說,先編閑傳(秦隴間土話,意是說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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