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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正要上馬,見鐵笛子和老漢低聲談話,望著自己含笑點頭,忍不住問道:「恩師何時起身,現往何處,真要等到明春才得相見麼?」

  鐵笛子笑道:「你這娃兒天性甚厚,此去不必懸念,我一向獨往獨來,沒有一定所在,對你查考已非一日,無須再加試驗。這次實是事情太忙,無暇兼顧,休看好友甚多,你去辦的這件事卻不願人知道。難得你小小年紀,有此膽勇機警,忠義誠謹,又知上進,命你代往再好沒有。你我實是背道而馳,短時期內不會和你相見。我想照我走法十九無事,由此到青林壩道路安靖,所行多是官道,偶然經過荒野山村偏僻之區,遇上幾個尋常刀客,看上你這匹馬,他也無法搶去。尋到那人,拿信一看,他自會指點你去間中的途向。由此往前,每到一處,起身以前主人必要指教,此時不必多用心思。天已不早,雖然馬快,大雪剛停,這一段路不好走,留神錯過宿頭。這等寒天,無法野宿,豈不受苦,快些上馬去吧。」

  旺子先還以為師父有心試驗,也許暗中還要跟來,聞言才知要他自己單人匹馬在外歷練,所辦的事十分重要,一面覺著師父看他得起,拜師不久這樣信任,一面覺著年幼無知,此去數千里,人地生疏,萬一事辦不好,師長責罰還在其次,有何面目回覆師命?當時憂喜交集,心情頗亂。師父已說了兩次,再如多問便顯膽怯,心想:什麼事都是人做出來,以前我一窮苦孤兒,終年受人侵害,身無分文,尚能掙扎出頭,何況今日?各位師長已傳授了好些本領,防身兵器之外,還有這多銀子做川資,坐下又有馬騎,真乃夢想不到之事。當此立功長見識的良機,如何顧慮起來?念頭一轉,心膽立壯,重向鐵笛子和老漢父子翁媳全家拜別上路。

  那小花雲豹自從旺子照師父所說訓練了兩月,業已熟練非常,樣樣均如人意。馬既靈慧,旺子又最愛它,兩下十分親熱,輕易不上轡頭,這時因走長路,恐人注目,才將女俠樊茵特製的韁轡與它上好,先在旁邊吃草,喊來之後,因和鐵笛子相識,知是主人好友,又知要行長路,立在一旁不住昂首驕嘶,露出歡喜之意。鐵笛子見它顧盼神駿,笑說:「你好好送旺子上路,再有數月便可回轉洞庭與你主人相見了。」

  那馬竟似明白人意,低嘶了兩聲,便伸頭入棚,朝鐵笛子肩上挨蹭不已。鐵笛子又囑咐了兩句,便令旺子上馬。旺子當著師父還恐失禮,將馬牽到蘆棚轉角,回顧鐵、王諸人均在望他,面有笑容,想起前途遙遠,至少還有四五個月才得相見,心中一酸,縱上馬去,拉緊轡頭,不時回望,直到走出山口,連蘆棚也看不見,才把轡頭微微一拎,那馬立時放開四蹄,朝前馳去。

  就這縱馬飛馳轉眼之間,微聞山口外路旁坡上,有一川音少女低聲笑說:「千里馬要有千里人才配得上,這娃兒土頭土腦,配得上麼?」

  旺子聽出對方輕視,心中不快,偏頭回顧,不料馬行如飛,就這晃眼之間業已馳出老遠,等到想起回顧,相隔已在十餘丈外。發話之處,乃是一片山坡,雪深過尺,林下似有兩條人影一閃,忘了將馬勒住,也未看清。二次想起,那山坡地勢傾斜,自來無人行走,何況上面積雪厚達尺許,說話的好似一個小女娃,聽聲音不過十三四歲,怎能在上行走,並有譏笑之意,越想越奇怪。再往回看,相隔更遠,人已無蹤,前面不遠便是張莊,一個小女娃,也不便和她計較,只把那兩人的身材和所著紅衣記在心裡,仍往前面馳去。開頭一段離村莊近,河渠工事還有好些細節未完,工雖暫停,零星用具和明春補做的事尚須整理,遠近各村的人均要來往。自從分地減租、興修水利上之後,人心振奮,遇到公益的事搶先下手,一點不用招呼。那雪雖下得大,隨下隨掃,當中開有一條道路,並不難走。

  可是一過新集,便無人管,任其堆積,路甚難行。雪雖停止,一路朔風怒號,冷氣侵肌,除新集附近雪中還有車馬行人往來之跡,再往前去景更荒涼,白茫茫一片山野,路斷行人,所經村落家家關門閉戶,連雞犬也見不到一個。知道當年雪大,天氣特冷,人都畏寒,不肯出來走動,恐馬滑倒受傷,無意之中失足踏空,落向溪溝之內,不敢走快,便將馬強行勒住,不令飛馳。不料那馬身輕力大,強健非常,隨同主人往來南北各地,多麼艱險的路全都是走過。旺子見雪厚過尺,時刻都在憂疑,它卻一點不在心上,加以休息了兩個多月,恨不能在大雪長路之中任性飛馳,施展它的本能,偏被旺子強行勒住,急得連聲驕嘶。

  旺子近來雖然悟出馬的靈性,畢竟人馬言語不通,先則它不住昂首驕嘶,噴氣如雲,不肯聽人羈勒,還不知它心意。又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只當那馬走了長路,力乏饑渴,想早投店飲食安息,無奈上來走得太快,飯又吃得太晚,腹中不饑,所穿衣帽均系王妻唐文燕照鐵笛子所說精工特製,粗布厚棉,外加風帽,周身均被包沒,溫暖輕便,年輕氣壯,並不覺冷。路上忘了打尖,見狀想起馬行太久,一口氣走了一百多裡雪地,不曾停歇,回頭一看,來路村落相隔已遠,前面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人家所在,心中著急,微一疏神,把手一松,那馬便和箭一般朝前竄去,再勒馬韁已勒不住,又恐將馬勒痛,不敢十分用力。

  正在愁慮,打不起主意,忽想起前年為了附近鎮上收山貨的客人欺他年幼,打來野獸珍藥賣不出好價錢,心想走遠一點,果然賣錢較多,加上往返用度,仍差不多,還要多耽誤一天功夫,以後便未再去。記得前途有一大鎮,名叫張王廟,比新集還大,一面靠山,一面是河,乃水陸要道,鎮上店鋪甚多,熱鬧非常,計算途程大約不過八九裡路,這一帶好似師父所說的官道,田壟都在兩面,路頗寬平,只要馬不失腳,踏向破橋雪窩之中,便可無事。心中尋思,無意之中回顧馬後,蹄印極淺,差一點看不出來,猛又想起恩師曾說,那匹老花雲豹能夠水上飛馳,踏波而渡,今日天氣奇冷,北風又大,雖是剛下過的浮雪,被風一吹想已凍結,此馬如此身輕,便是下有空穴也不至於陷落。

  各位師長前兩月未走時曾經說起此馬的靈慧,遇到難行險地,或是大敵當前,索性將活扣抽開,解去它的轡頭,任其自己行動,反比受人拘束要好得多,也更聽話。進退旋轉之間,只把那一叢救命鬃稍微一拉,或是伸手微拍,便如人意。韁繩乃是防人注目的裝飾,並非必需等語。此馬上來走得好好,此時忽有怒意,必有原因。前半月騎它山中演習,連馬鞍都不用,從未有什失閃,何不試它一試?忙將活扣抽開,稍微一抖,馬頭籠套全數解落,未等紮好,馬已一聲驕嘶,翻蹄亮掌,加急往前馳去,比開頭一段還快得多。馬蹄踏雪,聲更輕微,只聽一串沙沙淨猙的繁音急響,晃眼便是一兩裡。

  道路兩旁均是結有淩冰的樹木,遠望銀花璀璨,瓊瑤對立,仿佛兩行銀蛇蜿蜒飛馳,迎面竄來,轉眼之間化為兩條閃閃生光的白影,電一般往馬後倒退下去。一陣接一陣的北風朝馬前壓倒,雖然戴有風帽面罩,馬行太急,那酷寒之氣得隙即入,照樣透體生寒,冷冰冰的,方覺手凍足僵。暮色越深,天氣越冷,時已不早,如非雪光反映,天早黑了下來。心想,前去大鎮人家甚多,只一尋到,便可投店安歇,不知地方記錯沒有。念頭還未轉完,忽聽馬又驕嘶,順大路往左一側,轉身馳去。目光到處,先瞥見二三十點燈光,跟著發現好些炊煙,相隔只有一裡來路便可到達。

  這才想起,張王廟大鎮離開官道還有兩裡來路,轉角之處是一土崖,沿途肢陀起伏,時高時低,故此先未看出,心中一寬。因馬太快,天又大冷,共總沒有多少時候,先抖下的韁索籠套夾在脅下,尚未紮好,眼看前途燈光點點,越來越多,人語喧嘩之聲隱隱傳來,正想將馬止住,把韁索套上,馬頭一偏,業已走到。前面兩三丈便是鎮上,大小店鋪門前均有燈籠火把點起,還有許多賣食物的攤子正在高聲吆喝,熱鬧非常。對面已有數人走來,知道再上韁轡已來不及,只得將馬鬃一拉,朝馬頸拍了兩下,馬便收勢,緩步走去,仿佛輕車熟路,不等招呼便往右側一家客店走去,到門停住,嘶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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