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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第二次水災,幸而鐵大爺來此,我對他說,也不知是什麼意思,並未去尋田主人的晦氣,總算災民在他大力救濟之下沒有欠債,那一年張錦元又剛告老回鄉,不知怎的免了一年的租,並還放了一倉糧的賑,人才緩了口氣,此是從來未有之事,我還奇怪,說他難得。不料只好了兩三年,由第四年起狗子漸長,所用武師惡奴越多,人也變了嘴甜心苦,說他如何心好,但是輕不與人見面,縱容惡奴壓榨土人,只裝不知。近年狗子有了功名,兇焰更甚,這類惡人鐵大爺連來幾次,一字不提,昨日走時,還說怕要成災,他至遲今日午前必要回轉。他那快腳程,又精水性,水已淹出好幾十裡,不會不知,如何人信皆無?這大一片災民,他如不回,人真不知要糟蹋多少呢。

  天明以前,我便聽出外面水聲有異,趕緊起身喊人,這時水還不滿一尺,幸而人多手快,鐵大爺昔年所備鐵鍋蒸籠均經我仔細保存,共只壞了兩口,忙即取出。等將行灶搭好,水已大漲,總算發覺得早,水頭未到,我便帶人鳴鑼報警,由近而遠傳將下去,大約傷人決不會多,就是這多人吃的是件大事。近處還好,遠方村落地勢住得較低的人,雖保住人,那房舍牲畜、衣食用具定必沖去。地方這大,非有大量銀錢糧食不可,鐵大爺再不回來就討厭了。」

  萬芳說:「我這位鐵老大哥聰明機警,料事如神,生平沒有為難之事,心思更是細察,此時不來必有原因。也許早就料到,已在準備,因知這裡糧食太少,空手前來無濟幹事,此時正在大鎮集上採辦糧食呢。」

  老漢答道:「此言料得不差,我想也是如此,但是此去兩處大鎮,雖都是米糧集散之地,一則相隔甚遠,最近的也有二三十裡,這水不知漲到何處,別的不說,就是新集比較最近,又是往來要道,鎮上也開有幾家糧棧,這條路先就高高低低,除卻那條山溝而外未必都可行船,假使新集被淹,這些糧商有什天良,價要高出好些,還不好買。鐵老先生孤身一人,雖然到處都是朋友,真正得用的幫手卻少,他一個人怎忙得過來?

  依我之見,張莊這幾家土豪大戶所存糧食最多,真要打他主意,只鐵大爺和諸俠英俠肯出頭,並非難事。我老頭子活了這大年紀,有什不值之處,方才我已想開,反正蹤跡已泄,除非重陽一會將這夥賊黨全數除去,稍微漏網兩個,互相傳說,我昔年幾個強敵就是老死,必有徒黨子孫留下,早晚不免尋來生事,難於安居。再等半日如無音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由我父子為首,召集遠近災民去向張家討吃。內裡雖有不少賊黨,經過昨日慘敗,心膽已寒,我們只說棘門三俠主持,再由二位英俠相助,軟硬兼施,不怕他們不依。先將他們糧倉打開,顧了眼前再打主意,不知可好?」

  薑飛笑道:「老漢,你雖熱心好義,但這類吃大戶的方法,稍微處置不善,非但被吃的人心中不服,編上許多說詞,搖惑人心,便是這些土人心思做法先不一樣,善良的顧忌太多,不敢上前,狡猾的借此興風作浪,暗中取巧多得,發生許多不公不平之事,使那許多善良人民所得無多,因見分配不公,心中還有不平之感,別的弊病尚多還不要去說他。所以這類事必須通盤算計,先要深人民間,把那公正勇敢、不畏勞怨而又聰明機警的人才多多益善,先物色上一批,作為中心,下手之時也和行軍一樣,要有紀律,不可行兇動武,樣樣都要講禮,以身作則,領頭指示的人還要時刻留意,察看他們一言一動有無過分,或是不及之弊,隨時改正,才能使得人各有獲。

  被吃的人在眾怒難犯與理屈詞窮之下,想起他多年盤剝所得,此時還與別人,就是不舍不願,也是自然低頭,無話可說,才算成功。事前沒有準備,當此人心悲憤之際,號召雖極容易,一經發難便不可收拾,本心救人,結果生出許多弊害,忠厚點的照樣不能救窮,狡猾點的再一興風作浪,以窮為榮,專一領頭去吃大戶,他也變成不勞而獲,大好園林房舍以及許多合用之物均被分散毀壞,大多窮苦人民並未得到真的好處,反而養成驕情強橫之風,為害甚大。

  「故此辦這類事決不是匆匆一說、冒冒失失便可發動。第一所得之物要善於運用,一面救災,一面還要使它變成一種生養的力量,生生不已,循環下去,于暫救一時之中培養扶助這大群苦人,使其從此能安生業,以力自給,一天比一天好過,才是道理。第二要明白人不好,東西好,哪一樣成物都花費了許多人力物力才能製成,只應儘量利用,不應毀損糟蹋,白便宜幾個狡猾的人,大眾苦人並無所得。更主要是救急而不救窮,只幫助他們渡過難關,轉入安樂,前半救急不算,底下便須運用他們自有的無限人力自救救人,這樣效力才大,否則賑糧放完,人民不事生產,照樣還是窮苦,甚而遊手好閒,一味依賴,養成情風,生出許多事來,都在意中。再說,無論多麼大的力量,要養活無數窮人,任他多麼富有,也是坐吃山空,難以為繼。別的細節尚多,一時也說它不完。

  「我們化名鐵笛子的大師兄對於此事最有經驗,辦得最好,無論何事都要想前想後,先把未來結果仔細想妥方始下手。他因這數千年來的田主制度雖是萬惡,早晚終須改革,但自清兵入關以來,異族勢力尚在強盛之際,想要全數改革尚非時機。為此他另有一種作法,這些年來,他用種種方法賑濟災荒,扶助窮苦,比昔年湯八叔所救的人不在以下,從未發生事故,使那剛得救濟的苦人受到禍害,也從未吃過大戶,但那許多為富不仁的土豪惡霸更從未輕易放過一個。休說張莊這幾家富豪多行不義,張氏父子更是罪魁,他決不會放過,便是縣城裡面我們聽說的那兩家,連同貪官,他也必有處置。

  我料他昨日走得那麼匆忙,必有原因,至於賣糧食的好商遇見他更倒黴,不是想好主意,先由別地運來大批糧食,暗中再加阻止,使他賣又賣不出,運又運不走,無法居奇壟斷,非公平交易不可,使其得不到暴利,自願賣出。還要感激我們,這還算是好的。否則,便是表面由他要多少給多少,只有東西,不怕花錢,另外卻用一種巧妙方法把所用的錢取回,好了使他保個本錢,一個不好,暴利得不到,連本錢也因他貪狡太甚全數斷送。

  「聽說因他救人太多,所識糧商各地皆有,他並不斬盡殺絕,只要對方低頭服輸,從此改過,不再剝削窮人,他便與人為善,非但把本錢還他,並還隨時加以扶助,只在事前說好,平日由你做生意,只要公平賣買,良心不黑,決不過問。我出的股子雖然取自別人,也是人民血汗,和我自己托人經商所得,散放各地,專作救急之用。我至今還是一個窮人,從不用他分文,也不要你什麼利息,可是遇到災荒,一旦須用糧食,必須盡其所有平價賣出,由我就近運往災區分發,作為救災扶窮之用,卻不許隱藏欺騙。你們雖然少得利益,但可永遠興隆,遇到困難必已全力相助,豈非兩全其美?

  這班經他警告說服和他一條心的商人各處都有,尤其西北中原諸省到處都是,各地窮苦人民又多和他親如弟兄,辦起事來端的又快又好。我和沈、萬四位兄嫂一共六人,加上各入子女,人比他多,老想學他的樣,時刻也在留心,竟不能像他那樣恰到好處,平平穩穩便把一場災荒渡過,真個手法妙到極點。他對張家這幾家早晚必有下文,必是目前還有顧慮,時機未至,他那金棋子只有二三百兩黃金,這大水災決不夠用。他雖與人合股開米店,本錢大半不多,至多暫欠,不是白拿,這許多的賑糧如不在事前想好主意,便難善後。他來得越晚越有辦法。我看今日非回不可,放心好了。」

  老漢雖和鐵笛子相識多年,不算深交,有好些事都出傳聞,並不深知,聞言才放了心。自從發水,老漢便約附近土人相助,趕蒸各種食物,這時業已蒸好許多,由土人用新造好的船排相繼送往災區蘆棚內外。本有好些人在幫忙,加上本村和山口外撐船涉水、趕來探看水勢的也有十好幾個,有的立在棚外張望,有的見新出籠的饅頭,老漢昨日防備鐵笛子等朋友人多,備有不少酒菜,匆匆不及收藏,被其看見,便要了兩樣對飲起來,這樣酒客共有三桌,都是張莊三家富戶的家人惡奴、教師之類。老漢心中不願,表面卻不肯得罪,只說今日酒菜特多,乃是萬山友人所托辦喜事用,少時便要命人坐船送走,不能多賣,每桌吃了一些,就此藏過,一面和姜、萬二人議論,說這大水勢,他們還有心腸看水飲酒,說笑高興,真有天良。

  忽聽有人老聲老氣連呼酒保,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花白鬍鬚的老者,貌相清秀,微微有點駝背。老漢先想不賣,繼一想此人從未見過,另外三桌正在飲食,不能有什分別,一看架上還留有一點酒菜,一面應聲,命夥計送過,並說:「酒和各種蒸食都有,就是菜少,請他包涵一點。」

  一面悄問萬山說:「我們這許多眼睛,此人何時走來如何未見,身上又無水泥,一向不曾見過,你看可與昨夜駝背老者長得一樣?」

  萬山答道:「昨夜所見比這個還要駝背,又是前朝山人打扮,月亮底下,相隔太高,雖未看清,但與此人好些不像。」

  均覺奇怪。

  老漢見那人頭上只有稀落落一縷頭髮,挽著鴨蛋大的髮髻,身穿葛衣,扭作一團,搭在臂上,只穿著一身葛布短裝,下面高統布襪,長及膝頭,腳下踏著一雙藤鞋卻極精細,除鞋底水濕外,周身乾乾淨淨,照那坐處,明是由山裡走來,斷無不見之理,不知怎會突然出現。最奇怪是頭上還插著一根翠簪,色作深碧,通體晶瑩,映著日華,宛如一條碧光,閃閃生輝,明似一件價值千金之寶。孤身一人,這等災荒年月來此飲酒,又是那等老氣橫秋神氣,越看越疑心。想起昨日山口外雙方爭論,曾有駝背老人從旁解勸之事,又喊兩個當時在場的土人來問,均說昨日因懼張家惡奴凶威,不敢隔近,雙方打得正兇時,駝背老人突然趕到,稍微說了幾句,便和群賊起身,沒有看清面目,好似比這老人背駝得多,人還要瘦一點,裝束像個道士,腳底所穿也非藤鞋,並非這等打扮,來時也無一人看見,大家均覺面生可疑等語。

  老漢聞言,又見旁坐三桌有張家兩個教師、惡奴在內,均向老頭注視,低聲談論,似不相識,雖料不是昨日所說的老怪物,形跡終是可疑,側顧姜、萬二人也在低聲談論。正想商量查探那人是何來歷,薑飛忽朝那人相對一笑,便走了過去,老頭那一桌與前三桌酒客恰是東西斜對,各在一旁,中間還有不少人在做事。旺子好奇,早由夥計手上搶過酒菜,送到那人桌上。正在談論,不知說些什麼,同時玉泉崖來路上,貼著水面淩波順流飛也似馳來一人,因是水大流急,來勢特快,遠望過去來的是個白衣少年,腰間佩有寶劍革囊,挺立水上,身子極少轉動,並未坐船,仿佛踏波飛行而來,眾人全都驚奇,紛紛呐喊、議論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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