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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正覺倒影淩波,清麗入畫,吃那排山倒海的惡浪突然湧到,轉眼之間,先是前面泥上相繼松落,坍倒水中,水還不曾漫過坡頂,倏地全體塌坍,只見上面大小樹木,東倒西歪,在狂流中略一舞動,水色一渾,土花亂冒,相繼連根拔起,有的隨流亂轉,有的被山石擋住,那大一片土地樹木轉眼一掃而光,隨流以去,差一點的山石都被洪水沖倒。為了山多石多,襯得水勢分外險惡,但比姜、萬二人昔年所見黃河水災又自不同,妙在那大水勢,天氣卻是好極,下面只管驚波浩渺,狂流亂竄,上面卻是萬里晴霄,天清雲白。又當中秋將近,楓葉初染,滿山秋花含苞初放之際,如非眾人看出水災甚大,念切民生,觸目心驚,別有愁念,簡直從來未見的奇觀美景,置身其中耳目應接不暇,哪裡還舍離開?

  姜、萬二人聽萬山夫婦說,這次洪水恐比昔年兩次還要厲害,中間被水隔斷的山地,最遠的竟達裡許,最近也有好幾丈,連想回去都辦不到。昨日雖然帶了不少食物,看那形勢,急切間水還不會侵入下面崖洞,但不知何日水退,好些可慮。王妻為防萬一,已把下洞食用之物搬上崖頂,一面商計,想什方法回家一行,就便多取一點糧食。薑飛說:「我帶有水衣水靠,可以代你前往一探,只東西沒法子拿。」

  萬芳笑說:「你只要有點機會便想賣弄水性,三凶兩怪水性都好,雖然死了幾個,還有不少賊黨,你孤身一人,狹路相逢才討厭呢。」

  薑飛笑答:「看這水勢,張莊必已水淹,群賊本就膽怯,我這鐵老大哥一向救人要緊,水災一成,我們都要大起忙頭,無心再和群賊對敵。蘇、李二賊本來心慌,正好乘機下臺,也許就此拉倒,或是改期,打不成了呢。」

  王妻接口道:「萬師叔此言有理,那年大水張莊全數水淹,第二年特把地基添高一丈,好些樓房重新加工建造,花費了許多錢財。他那房基堅固,地勢較高,雖不至於坍塌,這次水勢比那年更大,怎麼也不免于水淹,至少莊前四圍必被大水隔斷,賊黨昨日慘敗,哪裡還敢出什花樣。我看姜師叔不必勞動,這裡有的是樹木竹竿,斫些下來紮一木排便可往來,也許水來太急,張家趕造不及,我們多紮兩副,順流馳往山口,還可賣他一點好價錢。我們不是他家長年佃戶,願者上鉤,如嫌價貴,轉送別人也是好的。」

  眾人都說有理,仗著刀劍鋒利,容易斫伐,老少五人同時下手,轉眼斫了一大堆,就著昨日綁賊的套索,取些山藤,削上一些竹釘,不消兩個時辰便紮成了兩副。大家忙於紮排,連飯也忘了吃,還是王妻提醒,就著現成冷饃匆匆吃飽。

  萬山夫婦急於回家看望,姜、萬二人也是少年心性,既想山中行舟,就便遊玩,又覺水災已成,困守崖上無什意思,不如乘了木排去和老漢商計救災之法。又料大水起後鐵笛子必要回轉,昨日分手時他便防到水災可慮,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以他平日為人,必有預計,這類救濟災荒的事不知辦過多少,經驗豐富不算,並有一筆專門救急的錢財和好些存糧,許多有錢的人都經他說動,無論何地都有同道,召集人力物力均極方便。

  聽說昔年華家嶺山洪成災,便有一次被他無心撞上,暗中出力,救了許多苦人,也許昨日看出雨水太大,形勢不妙,去往別處準備,此去正好與之相見,學他一點手法,長些見識,以為將來遇災救人之用,省得空抱一番好心,遇到事變暴發,便不免於手忙腳亂。旺子自不肯一人獨留,互一商量,全都不願守在當地,好在這樣大水,不會有人前來,洞中所留均系鋪蓋食用之物,除兩個小衣包不願帶走,重要一點的都在師徒三人身邊,匆匆議定,便同起身。

  為了山路寬厭不等,水流太急,有深有淺,也許前途還有無水之處,這兩副木排紮得十分靈巧,長只七尺,寬還不到三尺,剛巧老少五人分成兩起。萬山夫婦在前,各拿著一根竹竿,業已走;薑飛獨立船頭,手執竹竿,又將三折鉤連槍抖直,以防轉側之用,萬芳先拿著一根竹竿在後撐船,後見旺子因聽二人招呼,鎖心輪業已收好,手持一柄三折鉤連槍,立中心,水流太急,人又矮小,用它不著,便將鉤連槍要過,準備萬一遇見橫裡沖來的激流,用它勾搭石樹,以防翻側。這時水勢越大,駭波電射,木排順流而馳,其急如箭,只見兩面山石草木、峭壁危峰一排接一排比馬還快,往後面倒退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山口業已臨近。

  遙望前面驚波滾滾,惡浪奔騰,平地水高丈許,由來路起已成一條大河,一輪秋陽已近天心。前面人家都是三兩為群分列兩岸,雖有兩處地勢較低,水也只淹到門前不遠而止,相隔還有三數尺,不曾進屋,田地卻均淹沒,只稀落落顯出幾片高地。昨日不曾留心,大水起後,這才看出老漢父子設想周密,山回零零落落約有好幾十戶人家,沒有一處房舍不當高地,當中只管波翻浪滾,洶湧奔騰,兩岸人畜房舍毫未波及,雞犬牛羊仍在上面起伏走動,悠然自得,不過所有土人均立門外,對著面前洪水面現愁容。

  老漢酒鋪在一平坡之上,形勢更好,晴天看去和平地差不多,門外就是人行道路,洪水起後,只昨日所見當中積水的窪地展寬了好幾倍,成一大河,他這一面水雖高漲,離門還有兩三丈寬一列斜坡,萬山夫婦業已先到,蘆棚內聚著二三十個壯漢,正在趕制蒸饃鍋盔,門前坡上做一排建了十幾行灶,水燒正開,鍋和蒸籠均是特號,有好幾層,看去裡面蒸有不少食物。方想這老漢也算是個異人,共總半日之間,哪里弄來這多特大的蒸籠鍋灶?萬山業已揮手招呼,代將木排系好,姜、萬等三人剛一走進,老漢便由內迎出,低聲說道:「這裡都是自己人,無須避諱,他們均經招呼,不會多說多問。聽說賊党昨夜有人連吃大虧,心膽已寒,只恐我們尋他,加以這場大水,張家連花園中頭層房舍均被水淹,暫時決不會來。萬一有什生人來此窺探,不問便罷,如問我們,只說路過遇水,來此暫避便了。」

  萬芳便問:「我們鐵老大哥可有信息?」

  老漢眉頭一皺,發愁道:「這真奇怪,這次大水從來所無,被害的人不知多少,方才有人去向口外看水,說水勢浩大,那幾條溪河已看不見,由此起到處一片汪洋,遠近數十處村莊都被淹沒,雖有以前兩次大水教訓,又經我父子這些年來逢人勸告,隨時相助,近處土人十九改住高坡,或是崖洞之中居住,傷人不多,田地卻被淹沒。最可氣是今年本應豐收,收割剛剛開頭,照此大水,好些莊稼還未完全成熟,如今全被大水淹掉,那些收割得早的至多十之一二,並還不曾收齊,視此顆粒無收,這三家田主都有勢力,又是至親,連成一起,他們平日坐享現成,今年莊稼長得好,早就知道,決不輕易放過。

  這類人只顧自己享受,哪管旁人死活。他們有時還歡喜裝好人,手下惡奴都和狼虎一樣,越是遇到這樣年景,越是他們發財機會,一面假裝好心,去向主人求恩,說這類天災不能避免,本年租穀只好看事行事,收一點是一點,以免激出民變;一面仗著主人官私兩面的威勢,去向佃戶催租,逼得人家賣兒賣女,蕩產傾家,鬧出人命,那是常事。官府要田主人納糧,照例幫他欺壓窮人,有理也無處訴。

  「這些財主就這樣縱容惡奴搜刮,已是死有餘辜,有時在他吃飽山珍海味、登高一望之下,看見四野哀鴻,哭聲震天,忽然一高興,或經旁人一吹一捧,發動了狗良心,也肯拿出點錢來作救濟,單是放賑,博取善名,不過是雷大雨小,中間層層剝削,鬧了一天星斗,救不活幾個大人,落到災民手中,所發的東西非餿即黴,不堪入口。不論如何,他多少總花了錢,災民根本知道他們假仁假意,除卻情急號呼、無可如何而外,並未真個有什指望。就是好名心盛,並非真想救人,能有這種念頭,比那一毛不拔的總好一些。最可怕是借他的救災糧,表面說是三月之後起息,但是在此三月之內田裡哪有出息,就算水退,種上麥子,到明年夏收還有七八個月,他們又都家無餘糧,衣食均靠田主借貸,三月之內如何有力歸還?

  由第四月起,便是二三分行息,利上生利,名為滾湯糰,又叫種元寶,到了明年夏收,算他年景好,連租帶糧賦先就去掉一大半,剩個兩三成,以後幾個月的吃都不夠,如何還債?經過對方打罵追迫,受盡淩辱,好容易哀求哭訴,把日期改在秋收之後,或是推到明年,但那借契必要重寫,當時免去一難,從此墮入阿鼻地獄,越陷越深,永無寧日。那慘痛的情景一時也說他不完,我們看了痛心,偏是無力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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