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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到頂一看,所居山洞雖然隱藏壑岸之下,因玉泉崖一帶地勢特高,算起來離那最低之處還有三四丈,並還往前傾斜,越往前越低。這時山腳一帶水勢只到山腳,再往前去水卻大得出奇,平日所見肢陀和稍低一點的岡巒多半失蹤,或是只剩一些樹林帶著上半頂尖浮在水上,東一片,西一堆,到處水光閃動,大片汪洋,除卻幾座大的山林峰崖,遠近群山都和海中島嶼一般兀立水中。高地不是沒有,都被大水隔斷,極少相連。看那形勢,必是眾人睡後不久,山洪突然暴發,業已經過不少時候,否則水勢決無如此浩大。只見狂流滾滾,由高就下,往山口和昨日新集來路分兩三面湧去,到處波濤澎湃,浪花如雪,稍小一點的土堆吃狂流惡浪接連幾個衝擊,竟會整座沖坍,連同上面許多草木同時卷走,大一點的樹木不時連根拔起,沖出不遠遇到阻隔,被崖石將其擋住,不能流動,吃後面洪水猛衝上去,激動起千層浪花,看去分外猛惡。有的根深蒂固,雖未離土,也經不住山洪的打擊,多半橫倒歪斜,隨同驚濤駭浪起伏搖擺。那水也不知哪裡來的,這等浩大猛惡,共總夜裡不多幾個時辰功夫,竟將山中低地全數淹沒。

  萬芳連說:「怪事,也許地底藏有蛟龍之類作怪。」

  薑飛笑說:「蛟水山中常有發生,龍這樣東西只是傳聞。我小時也當真有其事,這多年來我也常時留心,訪問查看,從來不曾遇上。前和沈大哥在黃河暗助湯八叔放賑,所謂龍神大王只是兩條仿佛受過教練的小蛇,我只說了一個蛇字,那些無知愚民說我得罪龍神,群起和我為難,竟動公憤,要把我打死。幸而八叔八嬸最得他們敬仰,他在附近山中又開有大片田地,見兩岸居民平日不知作堤防水,一味聽天由命,將辛苦血汗換來的金錢交與幾個流氓土棍、無知紳富搭台唱戲,去巴結從來無人見過的水神,明明一條小蛇,偏說是龍,以他夫妻為人,眾人那樣敬愛,別的都是言聽計從,如勸他們不要迷信卻是不聽,每年不知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水災照樣還是隔兩三年仍要發生。最氣人的是,水災如小,非但說是神靈保佑,並因鄰已為壑,災荒不在當地,幸災樂禍;水災如大,便說天老爺要收人,龍王做不了主,雖在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之際,還要編上許多鬼話互相傳說,騙人騙己。於是鬧得越迷信,越窮苦,是離河較近的人沒有一家不是苦到極點,真個又可憐又可恨,而又可笑。

  早想把他們這種有力不用、信天而不信人的心思,乘著眾人和我弟兄爭論,群情憤激、其勢洶洶之際,乘機上前,登高一呼,先將眾人止住,再朝我和沈大哥故意喝罵,當眾評理,等被我們問得理屈詞窮,無話可答,一面攔住眾人不令亂吵亂動,再裝賭氣,用他十來年所積和這次救災未用完的公糧作保,由我出頭,先把小蛇打上記號,放到水中,省得眾人說龍離水受欺,然後跟蹤人水,將蛇捉回,當眾打死,萬一因此發生水災,便由我弟兄賠償他們損失,否則,一年之內如無事故發生,便將龍王廟拆去,免得害人。

  「眾人先還不肯,後經八叔極力擔保,說我和大哥是湖南大財主,萬一出了亂子,由他先把糧食包墊出來,樣樣照賠,這才將信將疑,勉強答應。因我三人故意爭論時,道理說得明白,龍如有靈,就算岸上不能施展,水裡是它世界,照我這樣無禮,休說將它擒回,一到水中早被抓殺,吞吃了去,怎會這等廢物?眾人方始沒有話說,只有兩個好惡的會首和廟中道士見我斷了他的衣食生路,硬說此是龍王試驗人心,再不犯了天刑,命數難逃,為我所害,早晚必有一場大禍。我還未及開口,人心又在浮動,沈大嫂雜在人叢之中激動義憤,將那三人和捉小雞一般甩倒地上,說事情是我三人所為,就算觸怒神靈,也與別人無干,他如有靈,不妨三日之內顯點報應。

  實不相瞞,我們都是有家有業的人,這次放賑,便是我們所為,龍神算他有靈,也是害了你們不管,救你們的還是生人,因看你們正事不辦,專向邪神獻媚,每年辛苦血汗都為敬神唱戲用去,心中不平,這才出頭,改變風俗,像這三人對神這樣好法,神應幫他,怎會由我打罵,不加保佑,三日之內如無變故,便是他們借神斂財,欺騙你們;如有變故,我們弟兄情願聽神處罰,或由你們處置。神恨的是我們弟兄,自然消氣,那時你們再賣兒賣女去巴結小蛇,以表誠心便了。說完,仍由湯八叔將我三人關在廟內,看神是否顯靈,以釋群疑。

  「沈大哥人最謹細,本不贊成此舉,覺著黃河水性無常,現雖水遠,但還拿它不定,萬一日內水稍一漲,或是沖倒一點堤岸,非但土人不能改變成見,連湯八叔夫婦威信也有損失。八叔卻說,他為此事操了好幾年的心,始終不能生效,好容易有此機會,難得我自那年三凶兩怪赴水逃走,勤練水性,剛剛學會,正好用上。天下事顧慮不了許多,大哥終覺可慮,此時你和杜霜虹嫂嫂正往泰山訪友,沒有同去,有用的人太少。先因八叔乃當地人望,功德甚多,一時疏忽,以為當地水勢和那一條的河道均經他常時用心觀察,斷定秋汛已過,決口業已合攏,水勢每日都在減退,照他經驗斷無再漲之理。

  哪知還是大哥小心得對,由當日起便在暗中日夜查看,初意準備一有亂子發生,便由湯八叔發動人力搶救,只不成災便有話說。沒想到第二日夜裡,兩個土棍竟買通了幾個水鬼暗中扒堤,打算造成水災,作為龍王顯聖,被大哥擒住,連夜召集沿河居民,當眾問明罪狀,並還問出以前借神害人許多惡跡。如非八嬸見彼時官貪吏酷,恐事鬧大,這幾個惡人幾被眾人打死,我由此對於龍神便不相信。

  「後又遇到兩次龍鬥,經人指說,仔細一看,乃是空中兩條水汽,隨著狂風在暗雲中飛馳,果然蜿蜒生動,但決不是真龍。如其是龍,照我眼見,其長真不知有幾千百丈,那頭也比這座山崖要大好幾十倍,這樣龐然大物飛舞空中,不應隨風亂轉,不能自主。因離太高,身上鱗甲雖看不見,那一對龍目照比例少說也有山崖般大,理應明如電炬,怎會全無光華?就這樣,我還疑心龍身被雲裹住,跟著急追了好幾裡,剛看出那水汽時粗時細,忽然中斷,跟著散成碎片,隨風卷走,白鬧了一身水泥回來,你不是還笑我麼?龍這東西,就有,也和蛇蟒一類,地上爬的東西,但它身太長大,洪荒世界之中地大人稀,還能容它水陸兩栖,自在遊行。

  後來人煙越多,連經自然災變,這東西身太長大,種種不便,逐漸絕跡。前古人們因其生相兇猛,用作旗號上的標幟,由此傳出許多神話,現在並無此物,也許深山大海之中還有來死絕的,年深月久想已易形變質,與前不甚相同了。便是藏蛟,也是隨水而出,因其長大,水中急馳,容易興風作浪,於是人也當它怪物。論它本身,未必真能發水,真要出現,只會水性,當時便可殺死,怕它作什!」

  萬芳氣道:「我只隨便一說,你仗著近年學了水性,便要誇口,只是害人的東西,管它是蛟是龍,都要除去,誰說是怕它呢!不過這水來得奇怪,壑底積水至今不曾上岸,玉泉崖地勢最高,水勢好似由此發動,分三面流去,越往前水勢越猛,眼前一帶只見水漲,並無大浪,是何原故?」

  萬山手指二人說:「崖旁不遠有一枯潭,與下面洞旁缺口相通,壑中的水到此不再上漲,變成伏流,狂湧而上,潭口地勢甚低,業已被水淹沒,所以不易看出。照此水勢,山口的路已斷,小侄就此趕回已辦不到,爹爹不知事前防備沒有,我正打回去的主意呢。」

  姜、萬二人剛看出四面崖腳有一處地方水和開了鍋一樣,不時往上冒起,滿耳濤聲中忽聽轟轟發發之聲,宛如萬馬奔騰喊殺而來。旺子在旁急呼:「師叔快看!」

  同時又聽遠遠猿啼、虎嘯、狼嗥之聲隱隱傳來,回頭一看,梧桐岡坡上忽然現出一線白光,先在樹林中閃動,耳聽萬山夫婦急呼:「雨路山洪同時暴發,如何是好!」

  二人未及發問,就這兩三句話的功夫,轟隆一聲大震過處,一片樹木折斷之聲,萬山怒鳴中,那白光竟是一股丈許高的惡浪,由梧桐岡高地上倒灌下來,側面流過去的山洪正往上湧,吃那大片浪頭雪山崩倒也似往下一壓,立時激起好幾丈高的浪花滿山遍野狂湧而來。因那來勢十分猛惡,這面流過去的山洪禁不起那水力重壓,幾個衝擊排蕩合成一體,湧起比水面高一兩丈的浪頭,一路奔騰澎湃,急逾奔馬,電射雷轟,就著地勢化成大小數十股驚濤駭浪,狂湧而馳。

  崖前地勢較寬,亂石土坡棋布星羅,吃浪頭一打,顯得山洪猛惡,分外驚人。後面的狂流滾滾,還在來之不已,下面水勢立時繼長增高,轉眼加深丈許,估計最低之處水深已過四丈,有幾處高一點的上堆頂尖還未淹沒,上面大小叢生著二三十株多少不等的樹木。本來島嶼也似挺出水上,有的雖已經秋黃落,有那耐寒不調的經雨之後反倒肥潤,顯出新綠,青枝碧葉,與丹楓黃菊相映,看去更覺天趣盎然,生機活潑,清風蕭蕭,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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