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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萬芳隨問旺子吃飯沒有,萬山夫妻見外面無人走過,已湊了過來,從旁笑答:「旺子先在裡屋業已吃過。玉泉崖已聽大爺說過地方,路雖難走,好在不是崖頂,只要知道地方便可尋到。二位叔父和旺子先走,小侄夫婦假裝斫柴,覓取藥草,將應用東西送去,就便安置可好?」

  姜、萬二人想了想,令其去時留意;便同起身。先往旺子屋內準備停當,把包裹中的衣物銀兩連同兵器分別帶在身上。萬芳笑對旺子道:「你師父想是知你練了大半年,紮有一點根基,昨夜見你由石牢中逃出時頗有功力,知我師傳十八手鎖心輪可以速成,這件兵器本身便有許多妙用,看他走時心意,似想我們把你帶到玉泉崖傳授幾手,有此特製兵器,只要稍微有點力氣的人便可用以防身。本應照他所說教上半日,把手法學會再走,一則你姜師叔急於尋人,大雨之後到處積水污泥,也實討厭。事情不忙在這一半日光陰,今朝見你鏢打黑老,手法甚准,不過鏢有暗記,尋常打獵尚可,對敵不宜應用,以防惹事,連累主人。包中暗器甚多,內有十二支手箭、數十粒鋼丸,你可拿去,手箭當鏢用,無須傳授;鋼丸用手指彈出,也易學會,現就傳你手法。照你那麼機警靈巧,你師父說你身法也頗輕快,同走一路並不累贅,如遇敵人不動手最好,萬一非打不可,你不要和他硬拼,只拿這兩件暗器打他,一面縱跳閃避。如其一對一,多半不會吃虧。這根三折鉤連槍原有好些用處,你急切間自不能學會,遇敵時將它抖直,專當槍用,暫時藉以仗膽吧。」

  二人邊說邊取鋼丸、鉤連槍分別指教,教的人固極盡心,旺子也真聰明,加以平日用功甚勤,常受王老漢指教,好些手法多半學會,當時一點就透。

  姜、萬二人見他這樣靈慧,越發高興。本定打好衣包就走,傳了半個多時辰,竟忘起身,後來還是王媳送信,說山口外張家莊前廣場上有人動手,蘇、李二賊和黑老均未在場,雙方均不知什麼道路。先是一個少年獨敵多人,那鴛鴦眼也在其內。少年這面後又來了一個幫手,打傷了兩個,跟著連老帶少先後又來了七八個,看去像是鴛鴦眼一面,不知何故,照面說不幾句便各分開。那兩少年自往新集村鎮上走去,鴛鴦眼這面約有十餘人,因內中兩個是由張家相繼趕出,如在往日,有人在張家門前打架,簡直大逆不道,再要有他們的人在內,對方更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張家許多惡奴打手都在門前旁觀,無一上前,也未開口發話。

  附近土人誰也不敢近前。因雙方交手沒有多少時候,鐵大爺並未在內,我們得信時人已散光。最奇是只有兩個老賊仍回張家,餘人均未同去,各自扶了受傷的人一同走去,乃是去往新集的一條小路。爹爹恐那兩少年是自己人,命她來此送信,請二位叔父走吧。姜、萬二人聞言,忙帶肚子匆匆起身,見外面已有土人來往,便照王媳所說由王家房後樹林中繞出,到了山口石崖之上,乘人未見,一同縱落,往外趕去。這長幼三人都是采藥行販打扮,王媳惟恐不像,又代旺子尋了一柄藥鋤、一個藥籃挑在肩上,布衣破舊,旺子雖是一身新衣,也是粗布,腳底一雙草鞋,形貌又都變過,路上行人誰也不曾看出。

  三人暗中留心,見張家廣場上空蕩蕩的,低窪之處多有積水,當中倒斷了一株半抱來粗的楊樹,像是刀劍斬斷。沿途土人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均在議論前事。張家門前立著幾個惡奴,另有十幾個土人打掃水泥落葉。天色還是那麼陰沉,當地連山口一面共有五條路徑相通,張莊地勢居中,但被兩條溪流隔斷,往來的人極少由他莊前經過,便有也是去往西面村莊貪走近路的過客。土人十九沿溪而行。相隔門前十好幾丈,除那些打掃的土人外,從無一人隨意走近。溪邊這面大片田地甚是肥沃。天已申酉之交,人都忙著煮飯,洗曬衣服,各處土崖窯洞內已有炊煙冒起,許多一絲不掛的村童有的牧牛,幫助大人做事,收拾東西,年幼一點的便在泥水裡打滾,無一個不是面黃肌瘦,污穢不堪。

  好幾十家土人分別擠在極小一片土坡之上,都是殘破矮小的土牆茅屋。破房前後稍有一點空地都種滿了莊稼,下餘大半都住土窯之內。溪對岸卻整整齊齊,立著一叢房舍,後面還有大片園林。遙望過去,園中花木錦繡也似。楓葉已紅,桂花初放,時有桂花香味隨風傳來,雨後園林越發顯得新鮮清麗,那掩映在花樹叢中的樓臺亭閣,少說也有二三十處。同時並立的幾所有錢人家光景也差不多,估計這幾家富豪所居房舍園林占地少說也有好幾百畝,四外空著的地方更多。

  莊前還有空出大片廣場,只種著一圈楊柳,地上的草剪得和碧氈也似,雖是秋天,一眼望過去還是那麼綠油油的,不是經過一日夜的大雨有了積水,數百畝膏腴之地決看不出一點高低。其實天色不算真晴,太陽未出,雨落不落尚看不准。因那廣場專供狗子張興保偶然高興騎馬試劍之用,狗子嗜好太多,雖養了幾十匹快馬,吃得又肥又壯,騎術不高,武藝更是外行,尋常一兩個月難得用上一次,惡奴們卻把它當成一樁大事。

  為了狗子喜惡無常,說要就要,明知不用也要備齊。當地三家富翁都是內親,聚族而居。張家財勢最大,廣場也是他家所有,照例不等天晴日出,雨稍一停,必要召集佃戶土人將廣場上的水泥雜草打掃乾淨。有時剛打掃好又下大雨,只得候雨稍住從頭再來,所以一到雨天土人最是苦惱,自己家中敗屋破牆,滿地泥汙,老少衣物全都濕透,看去已是心煩,不及收拾,還要踏著水泥去代田主人打掃不相干的空地,稍微老天作對,一直忙上兩三次不得休息那是常事。

  姜、萬二人見那些土人放著家中一片狼藉污泥,男女幼童都成了泥人,絲毫不管,卻代人家收拾這些無用的空地,分明迫於無奈,心大不平。暗忖這類富人如論表面,他那田地不是祖上所留,便是自家半生心力的積蓄。老的平日深居簡出,向不多事,偶然還發善心,施點茶水棺材醫藥之類,並非惡人。小的強橫霸道乃近兩年的事,因其不大出來,被他打罵的人也極有限。土人生來窮苦的命,不是這幾家有大量田地出租,連飯都沒得吃。租佃出於雙方自願,輪流替他做工,也是慣例。他這不勞而獲,盡情享受,乃是理所當然,並非搶劫而來,如何和他作對,省得那樣罪大惡極;卻不知這類由於從古以來的流弊所及,自然發生、逐年加增的無形罪惡,比那有形的盜賊殺人還要弱國病民厲害得多。因為這類擁有廣大田產的田主人,一面倚仗他的財勢淫威,侵佔吞併,鬧得窮者越窮,富者越富。人世上的財產都被少數入侵吞了去,鬧得廣大人民都成窮苦。

  他們有財有勢,官私勾結,任性妄為,做了大好大惡之事,可以相互遮蓋原諒,在財可通神之下,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而這不知多少千萬的黎民百姓日子越過越苦,越發不能自拔,敵又敵他不過,無論何事都是窮人該殺,富貴中人有理,任其宰割。於是強壯一點的便流為盜賊,鬧得刀兵四起,人民越發苦難,受那正反兩面的壓榨掠奪,朝不保夕。善良老實一點的見自己終歲勤勞,難得溫飽,稍多一點收割,便被田主人強奪了去,說他田好,出產得多,明年還要加租。自己白出血汗,以後添上一層盤剝,還使田主以此為例,叫別的同類農人照樣加租,一個繳不上,便吃許多苦頭,甚至家敗人亡、賣兒賣女都在意中。照此情勢,自然誰也不願多賣苦力,來種下自己的禍根。既沒有改進農作的心思,又沒有反抗暴力的勇氣,就這樣墨守成規相沿下來。

  農民這面歷時千百年依然是樂歲終生苦,凶年不免於死亡,至多所受苦難太深,實在活不過去,一夫號召,眾人揭竿而起,同舉義旗,反抗暴政。經過一場大變亂,好容易亂平事息,以為可得安樂,無奈這類最關緊要的惡制度沒有根本改革。人都自私,為首起義的人再為帝王將相、車馬宮室、子女玉帛種種享受所誘惑,照樣還是老調,只換了一批人,億萬人民並未得到真正益處,甚而苦難更深都不一定,於是每隔數十年必有一場變亂,每隔百年,到二三百年必換一次朝代。人民就這樣世世代代痛苦下去。

  其實天才智慧之士不是沒有,但極少數,而這少數人的成功都是由於飽經憂患,深知民隱,能和大眾合成一體,所行所為也都照著這無數大眾人的心意才得成就。他本身先是個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怪,生在眾人之中,自不能離開眾人而孤立,天才智慧只是他替眾人領頭發揮的工具而已。下餘億萬人民也各有各的智能,為了這些少數人的壓榨限制無從發揮,勤勞所得不是被人侵佔了去,便是永遠做人奴隸。除了逼得無法,起義造反,拼個你死我活而外,別無想法。休說田地出產不會增多,連百工技藝也必停滯不進,除卻為圖善價專供少數富貴中人玩好的奇技淫巧而外,關係民生食用之物自不會有多發明。

  可是地土有限,荒遠之地無人開墾,苦人想開沒有農具資力,便開出來也被貪官土豪奪去,只好任其荒廢,大家都擠在原有這片現成土地上生活。人不能不生育,人是越生越多,可供衣食的土地本就越來越不夠用,又被這班少數人用種種暴力和一些自命有理的說法盤剝強奪了去,人再自認命苦,聽其自然,當然沒有出頭之日。退一步說,就算這少數人心地多好,他那制度和自然發生的行為已是這億萬人的大害,一面國家衰弱,人民苦痛,一面卻在恒舞酣歌,酒色荒淫,園林車馬,盡情享受,使許許多多世代苦難、曆千百年不能翻身的人民受他有形無形的危害,即此一端千萬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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