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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何況他們還要窮奢極欲,倚勢橫行,像張家這樣,為了一個未成年的狗子偶然一時高興,便荒廢上大片土地,隨時勞役許多苦難土人,放了家中田舍兒女不能照管,專一為他收拾水泥,打掃馬場,別的罪惡不問而知。再聽旺子說他買青放利,以及多進少出各種巧立名目的盤剝,土人常時為了青黃不接,飲鴆止渴,借他一點造孽錢,一個還不清,便掉在泥塘裡面越陷越深,休想拔出腿來。年景不好固是要受重重剝削,有苦難伸;年景豐收,又要受到谷賤傷農之害,眼望著大量農產值不了多少錢,換不到平日必須的衣物,等到糧食被富家用賤價收光,過了季節,存糧吃完,照樣還要借債度日。除非人口較少,全家男女都能耕種,一年忙到頭,也只落個無債一身輕,吃碗苦飯了事。但這類深知利害、不輕舉債的農人生活既苦,田主也並不甚歡迎。非但照例交租、甘受壓榨之外,還要為對方多出勞役,三節兩壽多送一點禮物,才能勉強敷衍下去,否則便不免于把田收去。

  表面上有借有還,出於自願,沒有這些富人接濟,當時先過不去,欠債還錢理所當然。實則農民所受這些苦痛哪一樣不是制度不良所造成?在對方財勢運用之下,自然而然就要走上窮困死亡的道路,而不自知張家本身就是貪官污吏和紈絝惡霸,小的不過倚仗財勢和錢買來的功名,任性揮霍,荒淫為惡。因其年輕,剛出面不久,受害的人只是表面,還不甚多,老的更因做了多年官吏,由貪污積蓄了大量宦囊,再繼承祖上遺留的大量田產,和這種根深蒂固、勢所必然的萬惡制度,加上許多心腹爪牙,終日想盡心思吃人肥己,借著顯宦豪紳的招牌,不時花點小錢,用施茶、施藥、施衣、施棺等善舉假裝善人,一面縱容手下欺壓土人,無所不為。估計老賊由做官起直到退隱,做鄉紳富翁,他這大半生所迫害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所居高房大屋、園林樓臺哪一樣不是許多民脂民膏和這些被害人的血汗結成。

  萬芳性情較剛,越想越有氣,後再聽旺子說張氏父子房中妾婢全是附近窮苦人家的女子,多因欠了他家重債,迫不得已,將親生女兒折價送上門去,和霸佔而來,就這樣,姿色稍差的還不肯收,非逼得人家敗人亡不止。內有三個少女家在天水附近,離此尚遠,並不欠他的債,只為張家在天水買有一片山地,種了幾千株果樹,出產風景都好,聽了下人小話,心疑管山的惡奴作弊,冷不防父子二人借游山為名,前往明查暗訪。不料所用惡奴互相勾結,結黨營私,各有照應。管山的是一老惡奴,得到信息,知道常年作弊太多,主人來勢太急,不及遮掩,實在無法,想了一條美人計,仗著勢迫利誘,連夜將那三個少女強接到家,作為義女,到時故意使其現身,果被張氏父子看中,前事不究,只令設法。

  惡奴一面用花言巧語,連嚇帶騙將三女逼送上路,對那三家父母先許上些好處,稍微違抗,便倚主人勢力綁吊毒打,索性連那極有限的身價銀子也都吞沒,只有一家識得利害,又與惡奴有點交往,落個人去身安。下餘兩家,一個先上惡奴的當,認為對方年老,愛他女兒,想收義女,並無他意。平日又曾交往,不知口甜心苦,只說接去住上兩天就回,沒想到從此生離,不能再見。等到說出詳情,稍微哭喊要人,便被打個半死,還幾乎吃了官司。另一家只有一母,不敢反抗,活活氣死。

  這三個女子逼到張家,兩個年輕的做了丫頭,一個到家就被狗子收房,強納為妾,亂子也就出在這上面。當地後山原伏有一夥刀客,以前雖常在外打搶,一向不在所居五百里內殺人劫財,為首兩人甚是豪爽,與人交易公賣公買,從不欺淩弱小,土人多半認得。因不為害本鄉,有時還肯幫人的忙,出手又松,誰也不肯叫破,彼此相安已有數年。官府明知山中藏有刀客,惟恐激變,只求其不在本縣生事,自來裝不知道,因此勢力越長越大。窮人都往相投,人也越多。這夥刀客向來打搶均在遠處,不是值得下手,一舉成功,從不輕發。早就聽說張家富名,因拿不准對方虛實,又聽說主人做過大官,家中養有不少武師打手,所居雖近山野,但鄰近好幾處往來要道人煙稠密,許多顧慮,幾次要命人往探,都因好些難題而止。自從三女被張家強搶霸佔風聲傳出,被為首刀客得知,業已氣憤,那被惡奴毒打的一家夫妻二人均在中年,只此一女,被人搶去,遭了毒打,惡奴還要向官府告他一女兩賣,虧欠不還,眼看就吃官司,心中悲憤,立志報仇,竟連所種的幾畝山田棄掉,帶傷逃往山裡,向刀客們哭訴。

  為首二人一名豹尾鞭花蟬,一名野馬張三,先想本鄉本土不『應作案,尚在遲疑,無奈手下眾刀客同情苦主,全都激怒,非要主持公道不可。又見這兩夫婦哭訴經過和所受鞭傷實在殘酷,便對他說:「我們久居此山,不能改變舊觀,不過惡奴實在該殺。好在你已無家可歸,可先將傷養好,帶著幾個弟兄,半夜趕往前山,將惡奴全家殺死,不要動他財物,作為是你夫妻報仇,免得壞了我們1日日山規。事後我們打聽好了張家虛實,就勢大舉,搶上一票,將你女兒救回便了。」

  過不幾天便命人將那惡奴全家殺死。正要探明對方虛實前往下手,不料張家聽說管山的惡奴全家被人仇殺,一面報官,命人接替,為防萬一,又派了兩個得力武師前往查訪,到不幾天便探明經過詳情,深知這夥刀客人多勢盛,忙回送信。經此一來,連當地官府也被嚇住,哪裡還敢追究。張錦元老奸巨猾,身家念重,惟恐追緊結怨,發難更早,天水左近的山又多,刀客都藏在深山裡面,仗著地利天險,便大動官兵也無法搜剿,暗中雖在聘請有名武師,專作保家之想,對於惡奴之死竟自丟開。官府見苦主不再追究,越發鬆懈,仗著偏僻小縣,離省又遠,就此把一場慘殺全家的人命大案敷衍過去。

  張家因聽武師回報刀客厲害,卻是從此提心吊膽,本在到處約請能手,最好用上點錢,由所請的人出面,將這夥刀客除去。成功之後便與當地官府勾結,作為地方不靖,所練義勇鄉團,幫助官軍,官私合力掃平一處亂民,使官府升官發財,自己以在籍官紳深明大義,為朝廷出力,消滅隱患,就不東山再起,也可得點獎賞封贈,算是一舉兩得。如其事敗無成,不過糟蹋一點聘禮,死傷的是外人,也與他家無干。這一年多雖也輾轉請過幾個有名武師,一聽要和這夥刀客為敵,都說山深路險,地理上先吃了許多虧,不如以逸待勞要強得多。只管誇口說刀客來兩個必死一雙,並在兩條來路上設下幾處耳目,窺探動靜,誰也不肯犯險前往。有兩個膽大氣粗,新來不好意思,想要貪功的,雖想一試,對方人多,別的武師打手不肯附和,只得罷了。

  事隔經年,因那為首刀客一向謹慎,探出對方有了防備,均想等待時機,不肯妄發。這夥武師見刀客始終未來,都說大話,認為自家威名遠震,不敢來犯,張興保再一吹他文武雙全,區區刀客不值一提,他便不敢來,我早晚也必帶人尋他。老的到底有點經歷,正在半信半疑,昨夜忽然來賊,只李文玉一賊動手,便將所有武師打手制住,全家忘魂喪膽,以為大禍臨身,不料老賊蘇五與他杭州任上相識,有過交情,只受了一場虛驚,便化敵為友。老的詭計多端,覺著此真天賜良機,正好以毒攻毒,於是卑詞厚禮,把莎、李二賊奉如天神,後來美人計成功,越發得意。蘇、李二賊和黑老那樣兇險狡猾,竟上了老狗的圈套,非但所索金銀分文不要,並因對方激將,打算就著尋人之便,給這些刀客一個厲害。可見張氏父子表面從未親手殺人,實比手持刀槍的強盜還要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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