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跟大老爺雖然最早,連大相公也都說我真實可靠,只是我是山東人,不會巴結,出力看攤子的事情向例由我去做,要代人求情說好話多半說不進去。總算一班同事知我是老人,好些有關係的事都由我管。大相公雖不喜歡,卻相信我,因此還不十分排擠。這幾日內我必為你盡心。本來叫把喂狗吃的東西與你拿來,叫你做狗,爬在地上咬吃,我把同伴說了幾句,拿了一點剩菜蒸饃,你手綁上也不好吃,天又快要落雨,不及等候,等我把你綁繩解開,先舒散一夜,稍微養神,我再托看園的老鐘隨時留意。如其相公傳命帶人,再把你綁上。此是私情,你卻不可對人說起。」

  旺子知道對方人較忠厚,以前那幾家農人敢喊自己回來做事,托的便是他,由不得心生感激,連聲稱謝。那人乃張家老僕張升,已將鐵柵開放,親自把食物送進,代將背後綁繩去掉。後見外面飛沙走石,狂風大作,恐有暴雨,笑說:「你不要害怕傷心,放寬一點,遲早有救,我先去了。」

  說罷從容走出,將鐵鎖上好,關門自去。旺子體力健強,又學過武功,先聽眾幼童說,知道這時下面住家的那些園丁均在園中有事,除照看花木而外還要隨時打掃落葉灰塵,掌管各處燈燭,有的還要輪流打更,回來極晚。園門一關,剩下都是婦孺,男的做園丁,沒有工錢,全仗婦女幫著種點糧食,照看果樹,忙了一天老早都睡。對方一個老年人,同伴惡奴已走,一拳打倒便可由下面角門逃將出去,鬆綁時節心方一動,抬頭望見對方一雙老眼望著自己,殷勤勸慰,辭色誠懇,沒有一點戒心,暗忖:人家好意,不應恩將仇報,譬如和惡奴一樣,罵完一走,綁都不解,又當如何?立將前念停止,決計憑著自己力量設法脫身。心方尋思,張升落鎖關門而去,走到梯子上面還在自言自語歎氣,意似他也貧苦出身,受過許多不平之氣,像今天的事怎樣能怪人家,就是誤傷,也不應要人性命。未兩句相隔已遠,聽不真切。

  風忽然轉小,跟著便有雨點打下,晃眼之間越下越大。由門縫外望,雨勢甚急,昏燈影裡滿台皆是雨水,朝下流去。正看之間,忽然一陣風過,暴雨隨著狂風由門縫中朝裡打進,打了一個寒戰,猛然警覺,暗忖:這樣狂風大雨正是逃走機會,怎還不打主意?念頭一轉,因已吃飽,又不願吃那殘食,便不去看那食物,忙將尖刀拔出,朝外一試,外層木門竟未上閂,一推便開,借著外面那盞氣死風燈的餘光仔細一看,鐵柵建得十分牢固,鐵環均釘在外面,另外還有幾層鐵條,小刀決弄它不動,四面試探毫無辦法。

  估計天已夜深,幸而雨勢甚大,所有園丁均被隔斷園中,無人往來。忙了一陣,打不起主意,正在為難,忽然一聲迅雷,電光照處,發現牢頂有一漏光之處,因其離地太高,看不真切,看過便罷。後聽雷鳴電閃之聲漸密,知雨快住,天已深夜,再不想法逃走,天明之後事更艱難。正在暗中摸索,用刀去掘鐵門外面釘環,一不留神,用力稍猛,竟將刀尖掘斷寸許。手中只此一點脫身之具,再如毀壞,只有等死。同時又探出外面鐵環甚多,就能掘掉一兩個並無用處。那鎖更是重大,休想傷它分毫。

  旺子正在情急無計,無意之中摸到腹間暗藏的寬皮帶,猛觸靈機,想起洞頂一角既漏天光,必可爬出。身邊還有七枝鋼鏢,只要能通外面便有法想。隨聽園門開響,有人說笑和關園門之聲,料是園丁回轉,天時少說也在三更左右,再不逃走更無機會,便將腰問皮帶中所藏鋼鏢取出幾枝,走往洞角,剛一抬頭,便有兩個電閃接連打過,這才看出離地兩丈左右洞壁靠外一面有一條兩尺來長的石縫,電光照處估計不會太窄,側耳靜聽,下面的人業已踏水回去,風狂雨大,誰也不曾留意上面。恐人看破,先伸手出去將外層木門輕輕關好,內裡越發黑暗,伸手不辨五指,急於脫身,只得暗中亂摸。

  總算機緣湊巧,當地原是一座石洞,改成囚牢,四面石壁多不平整,還有好些石包石角凸出,可以攀附。靠外一面有的地方並有大小裂縫,如換旁人自然無法上去,旺子力大身輕,人更強毅,不畏艱難,先用手把下半石壁形勢摸過,想好主意,再將鋼鏢用力插向石縫之中,拿鋼鏢當梯子,手腳並用,一面攀著石角踏將上去,上下倒換,居然上了一半。後來試出那鏢純鋼打就,便是無縫之處也可用刀柄打穿插將進去,主意想得又巧,上來便作之字形上援,中間還遇到兩處石角,約有一二尺大小,盡可落腳,越往後越容易。不消片刻手便搭到石縫出口。一試寬窄,最寬之處竟有七八寸,深約三四尺,中間上下均有銳角,幸而身子瘦小,足可蛇行而出,心中狂喜。外面那盞昏燈還未熄滅,由暗入明自更容易,便把鋼鏢收起,由石縫中連擠帶蹭鑽了出去。外面便是木台,離地雖有兩丈多高,估計還不艱難,仔細想好形勢,正要下去,剛把身子調轉,好容易把兩隻腳順向外面,腿骨在石齒上擦得生疼,褲子也撕裂了一口。

  腳正懸下,忽見白光一閃,電閃也似,耳聽滄的一聲,好似有人在鐵鎖上用鐵器打了一下,心中一驚,知道縮退回去被敵人知道只更吃苦,事已至此,不如硬著頭皮溜將下去,和他一拼死活,來人不多仍可逃走。心中尋思,終恐敵人看破,人由上面逃出,頭在裡面還未鑽出,被他猛下毒手,連躲避都辦不到,忙把手腳放輕,悄悄乘勢把全身掛了下去,雙手攀著上面崖石,頭剛退出,一面把手緩緩放落,一面用腳試探壁上有無墊腳之處,忽想起鐵柵在內木門已關,有人開鎖,木門必已開放,正好就勢墊腳,只是踏空不得。又想,這大風雨,來人手中應有燈火,如何未見,也無別的聲息?偏頭一看,昏燈殘焰明滅之下,門果往外開了半扇,只不見人,覺著方才鎖響之聲甚重,怎只響了一下便罷?心中奇怪,猛覺腳底好似有一突出的石塊,有了落腳之處,稍微一墊便可踏到門上,輕輕跳落。忙把雙手一松,身子往下一沉,因那木門無故自開,鐵鎖又響,心疑人已入內,只管搶先逃走,全神貫注門縫以內,別的均未留意。

  驚慌忙亂中似覺腳踏之處比預計低得多,並似往下沉了一沉,目光到處,再隔兩三尺便是木門的上面,照此形勢無須再借木門勢腳便可縱落。人本機警,一見離地不高,立時變計,身子往側一偏,便即縱落臺上。覺著風雨甚大,殘焰熒熒,洞口那盞昏燈已快熄滅,木門以內靜悄悄的,鐵柵始終未聽開動。忍不住探頭往裡一看,鐵柵上那麼重大的鐵鎖連那寸許粗的鐵環竟會被人斬斷,但未打開,斷鎖尚掛上面,人卻不見。先疑王老漢來此解救,但又不應不和自己見面。忙往四外一看,到處黑沉沉的,果林和角門旁邊所住人家早已入睡,不見一絲燈光,木台上面也是空無一人。

  忽想起方才由上縱落,中間接腳的崖石好似隨同下沉,不像石頭。借著殘燈餘光一照,剛看出那片石壁上下如削,並朝裡縮,崖頂上面的雨水正和瀑布長繩一般大大小小朝下飛墜,因那崖頂越往上越朝前突,大量積流多未落向臺上,就有幾根也在離身三丈以外,打得台板發發亂響,時斷時續。狂風過處,電閃明滅之中,宛如一列大小銀蛇淩空飛舞,蜿蜒而下。台下積水甚深,壁上又光又滑,從出口到底哪有絲毫落腳之處!正在驚奇,疑有神助,忽又想起那瘦長子曾有答應拜師便救他出去之言,想起前事和這兩人的奸狡神情,忍不住自言自語道:「這是我自家逃出,你雖將鎖斬斷,與我無干,說什麼也不能拜你這樣惡人為師!」

  話剛出口,隱聞黑暗中有人接口,笑說了一個「對」字,聽去不像日間所遇兩人口音,忙即循聲注視,昏燈已滅,天更黑暗,低呼了兩聲:「你是哪個?」

  未聽回音,知其有心相避。暗忖:天已不早,趕緊逃走還來得及,尋到王老漢求教,必能問出來歷。

  旺子念頭一轉,剛由黑暗中順梯而下,忽聽園中隱隱哭喊之聲隨風傳來。那一面本是大片燈光,連夜不斷,哭喊之聲聽去愈遠,心疑狗子傷重,家人擔心,在彼哭喊。恐老賊夫婦派人拿他出氣,慌不迭縱到下面,掩往角門一看,門竟大開,容容易易逃了出去。知道此時路上不會有人,回顧對頭莊中燈光隱隱,吃雨中水氣一映,直成了暗赤顏色。隱聞人語喧嘩,十分熱鬧。暗忖,這些驢日的真會享受,天已深夜,還不肯睡,不知鬧些什麼。人家一年苦到頭沒吃沒穿,辛辛苦苦種成的莊稼,要被你們拿去八九成,動不動還要打罵送官,私刑拷逼關入石牢受罪。你們一點氣力不出,白拿人家那許多,天天享福,還不安分,這叫什麼世界!等我學成本領專和你們這些人作對,非叫你們把重利盤剝多收來的租谷全吐出來救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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