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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一全家忙亂,又過了吃飯時候,均覺腹饑,身邊原有幾個老妾和好些丫頭,因小主人受傷,爭往討好,年輕一點的丫頭更貪熱鬧,想看坐堂問案,所有僕婢下人均圍在乃子房內外。回房一看,身邊那許多服侍的人幾乎走光,只剩兩個隨身丫頭,不由大怒,發威喝罵了一陣。等到下人得信紛紛趕回,夫妻二人又拍手跳腳怒駡了一陣,跟著吃飯。又擔心愛子的飯量是否因此減少,傷處還痛不痛。

  小的一個狗子張文保年才十一二歲,比乃兄小時還要淘氣貪玩,任性胡鬧,聽說哥哥要學做官升堂問案,興高采烈,也想學佯,連飯都顧不得吃,自帶了一些附學的親友于弟趕往前面如法炮製,先坐上一會假堂,正在裝腔,作威作福,說什麼也不肯回來。張氏夫妻不怪自己溺愛大甚,家教不嚴,先怪下人偷懶,拍桌大罵,說:「二相公今日如其餓壞,便要眾下人的狗命!」

  後見去請的人被小狗打得鼻青臉腫,非但不肯回來吃飯,還把去喊他的丫頭捉住,迫令跪下,作為刺客,由兩旁假裝差人的同學頑童亂打一陣。老賊聽了反而好笑,說這小的一個大來也必做大官,有出息有志氣的人連小時兒戲都與眾不同。一面又怪下人不會說話,騙他回來,又叫把飯菜送去,還教了一套話,無論如何也要騙得小相公吃飽。又恐長子性暴,常時欺侮兄弟,非打即罵,少時夜飯後出來坐堂,見兄弟和他搗亂,定必不快,難免吃苦。另派兩人餓了肚皮代幼子望風,以防撞上。大的有氣,小的不服,動起手來,小的吃了大的虧,這個不比外人,如怪大的不該以大欺小,非但不聽,還要被他頂撞幾句,他這裡苦心孤詣樣樣都代兒子想到,幾下一亂,卻將方才所聞笑聲忘了一個乾淨。

  這時全家上下一齊驚動,把狗子張興保一場任性任為,兒戲之舉當成一件大事,形勢緊張已極,比官府真的坐堂還要考究熱鬧,內有幾個明白宮事、隨同主人到過幾次任上的惡奴更格外巴結,想要討好,一人一個主意,臨時添了好些刑杖、木枷、鐐銬之類,鎖鏈更是現成,仗著人多手眾,器用齊備,不消多時便全製成。小狗子張文保再一搶先演習,惡奴便從旁湊趣,一面指教如何審問犯人,以及喝堂威用刑之法,先後沒有多少時候,一座大廳便變成了一座大堂,只比官府還要威風,簡直和真的一式一樣。

  依了小狗子張文保,打假犯人沒有意思,雖然用錢買打,只肯假裝犯人,打上一頓便給上許多打錢,可是這班惡奴全都狡猾,用刑的人都不用力,打得地皮叭叭亂響,人卻不曾打中,被打的人假意哭喊求饒,背地卻朝同伴偷使眼色暗笑。後來改由同學假做差人,因不知道打法,剛打了兩下,惡奴便大喊跳起,說是將他打傷,還要稟告大相公。共總打了三四下,結果給了加倍打錢,一點也不過癮,就這樣還無人肯幹。

  好容易把喊吃飯的丫頭捉住,打得連哭帶喊,看去像真,正繃著臉發威,心中得意,忽被縱起逃走。惡奴還說此是老太太寵愛的人,恐怕打傷,不令再追。看的人都笑個不停,實在不成體統,急切間尋不出甘心挨打的人。又知兄長已快開飯,不早點過這官癮,被他闖來,官做不成,還要被他打罵。爹娘因他有了功名,越發寵愛,就幫自己也管他不了。心正發急,忽想起真刺客旺子,和賬房迎合主人心意命惡奴傳來的幾個欠租佃戶,意欲一試。

  內兩惡奴見他越鬧越凶,知勸不聽,暗命一人由內趕出送信,說:「大相公有話,無論何人上他官座全都不依。」

  並說:「二相公坐堂之事業已知道,少時就要出來追問,堂上還有好些佈置須要準備。」

  一面同勸文保:「二相公年紀輕,好些事不曾見過,不如先在一旁觀審。學會之後,明日先把附近的那些筋強力壯的苦人買上幾個,只肯給錢,由你真打真罵,和真坐堂一樣,豈不有趣得多,大相公今日為刺客暗算,受了點傷,正在怒火頭上,何苦惹他,自找虧吃?老大爺又幫你不了,這是何苦?」

  文保素怕乃兄,甚于父母師長,當時嚇退,氣得跳腳咒駡,說:「我也是人,只許他玩,不許我玩!早晚有長大時候,將來做了大官,第一個先把哥哥開刀,要他全家狗命。」

  眾人好容易將他哄開。恰巧父母疼兒,強迫丫頭送來一桌飯菜,小狗鬧了一陣也覺腹饑,帶了一群同來頑童自往別房吃飯不提。

  大廳上除各種臨時湊成的皮鞭吊索、竹板枷鎖等刑具而外,還擺了兩排刀槍架子,當中一個大公案,兩旁挑著一對大燈籠,一些執事的惡奴雖因主人未出,自往廳旁小屋之中說笑議論,不曾站堂,看去也是刀槍耀目,威風凜凜。休說一個未見過世面的村娃,便是成年的土人看了也自驚心膽寒。狗子張興保業已開飯,正在眾姬妾服侍之下準備吃飽坐堂,毒打旺子,發威洩恨。旺子本來不免一頓毒打,連性命也是危險,彼時有財勢的豪紳惡霸像旺子這樣無告之人隨便慘殺,不以為奇,任多殘酷冤枉,也決無一人敢為出頭。要是有家屬的稍微懷恨,說上幾句怨言,給對方知道,隨便借個題目,便可使其家破人亡,連大氣都喘不得。眼看再有片刻人便凶多吉少,准知天下事往往急轉直下,出人意料。

  旺子自從被擒,便想起張家好幾代人均做州縣,在外面是貪官,老來回鄉變成土豪,財勢甚大,後花園裡設有石牢,狗子之祖在日更是地方上的惡訟師,倚仗乃兄官勢無惡不作,平日重利盤剝,欠了重利錢還拔不清的土人常被關入石牢,吊打追迫,曾經逼死過好幾條人命。狗子之父雖是兩房合一子,從小嬌慣,因隨乃父在任上生長,跟著有了功名,做了十多年州縣,告老回鄉不滿十年。雖是世代豪紳,但比他父叔性情稍好。初回鄉那兩三年並不倚勢欺人,偶然還要尋上幾個老年土人說笑訪問。

  直到後來買青放利,走上老套,方始一年比一年壞,狗子張興保再一長大,越發強橫。自己父母便是他家先後逼死。因在他院中做過兩年長工,詳情全都知道。臨終以前再三哭訴警告,說老的雖愛擺官架子,並不十分兇暴,只是身邊賬房和幾個心腹爪牙可惡。自從勸他學上代的樣買青放利,為了心貪,專為子孫打算,年年加租加息,利上滾利,才致做出好些傷天害理之事。我們窮百姓決敵他不過。

  你一年幼孤兒更須留意,千萬沾他不得,只和我一樣,種了他家的田,或是賣身為奴,便要苦上一世,永無出頭之日等語。平日又聽好些老年人傳說,他家除有兩個外省跟來的老管家比較稍好,餘者十九沒有人性。本有仇恨,再將狗子撞傷,此去斷無生路。又見對方人多,拿有兵器,如其強抗,多吃苦頭,還要送命,急中生智,暗中用力把綁處繃緊,表面絲毫不強,也不討饒,總算惡奴粗心,狗眼看人低,素來諂富欺貧,何況一個未成年的放羊娃,越發看他不起,嫌他人髒,又要逼他同走,只將雙手反綁,身上再圍上幾圈綁繩了事,旺子身旁的暗器和那一柄尖刀一件也未被搜去。一路耀武揚威,押往石牢之中,推進牢內,藏好鐵鎖,便不再過問。因狗子怒極恨透,意欲親手打死出氣,不許眾人先行打傷,旺子無形中卻占了便宜。只初被擒和在山口高聲喊人挨了幾下,並未受著硬傷。

  到後一看,那石牢離地三丈,本是後花園角上原有的一座崖洞,經過人工修建而成。因靠近花園盡頭的側面是片峭壁,通體高達二三十丈,無法上下,只有一道高牆與之相連,洞口形似半邊葫蘆,離地也有兩丈來高,鐵柵之外還有木門,洞外是一丈方圓人工建成的木台,上有一問平房,專供催租惡奴拷打佃戶、逼寫賣地賣身文約之用。平日無人在內,只有幾件粗制桌椅,另有數尺寬一列木梯以供上下。雖是園中最偏僻的所在,另外還有一列高而且長的圍牆將花園那面隔斷,花園西南角圍牆裡面地頗寬大,種有好些果木,並住有六七家惡奴的家眷。

  旺子到時天剛黃昏,見牢洞內黑洞洞的,洞口卻掛著一盞風雨燈籠,也不甚亮,內裡陰風森森,牆上並有血腥氣味,料知凶多吉少,少時狗子不知用什非刑毒打。悲憤了一陣,暗忖,背後傷心悲憤有何用處,還是乘此無人想法子逃生要緊,否則這頓毒打先吃不住。想到這裡,便走向洞口,隔著鐵柵由木門縫中朝外張望,見側面果林中燈光閃爍,微聞婦孺呼喊之聲,仿佛正吃夜飯。來時曾見樹林中露出幾處屋脊,照此形勢,下面必還住有敵人爪牙,心中一驚。隔了些時,忽聽腳步之聲順梯而上,先疑是要擒他前往拷打,耳側一聽,來人已到門外,竟是幾個貧苦人家的幼童,年輕好奇,來此偷看,一面談論,說起狗子業已設下公堂,要將刺客打死之事。

  旺子聞言越發愁急,因幼重中又有兩個女娃,均說這類放羊娃怎會行刺,一個活人將他打死多麼可憐等語,心中一動。暗付,我早就腹饑,少時還要被人毒打,不間能否逃走,均應吃飽,才有力氣。這幾個娃好似還有人心,方自尋思,恰巧有人詢問是否真個行刺,旺子立時乘機訴苦,說他冤枉,並說饑渴交加,要死也想做個飽鬼,請其相助,給點吃的。這幾個男女幼童均是園丁家中子女,年紀最大的才十三四歲,年幼天真,均代不平,旺子說話又巧,竟被說動,引起同情。但是這班幼童都知主人厲害,恐受大人責打,雖都義憤,代抱不平,誰也不敢有什舉動。一聽旺子求助,全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旺子看出眾人心意,苦笑說道:「我並不想你們放我逃走,不過我一早起人山打獵,還未吃過東西,好容易打到四隻山雞,送人吃了兩隻,剩下兩隻還未及吃,便被他們捉來。如今饑渴交加,實在餓得難受。你們如肯行好,請給我一口水喝,再給我要兩塊饃吃就多謝了。」

  眾幼童聽完,想了一想,有幾個大的方說:「你早不喊人,方才飯已吃過。休看我們父兄都是他家用的人,身價高低卻有不同。我們這幾家都是代他們管花園的,家裡大人每日只管打掃花園、栽花種樹,連主人的面都難得見到。那些管家大爺稍微禮送不到,朝上面隨便說上兩句小話,照樣挨打挨駡,還要磕頭賠禮,不過白住他們房子,雖然沒有工錢,所種的地可以少交點租。只要每年果子生得好,把那些大爺二爺的禮送到便可無事,比起外面那些佃戶要好得多罷了。

  我們省吃儉用剛剛夠過,誰家都未必有什多餘的食物,水卻現成,我們叫兩人回家去找一下,要有吃的便帶了來。聽說大相公非要你命不可,也許想把你餓死。方才管家王大爺還對我們大人說,牢中關有刺客,雖然逃走不脫,你們也要小心一點,如何偷偷送你飲食,這事情要被他們知道,我們幾家連老帶小都不得了,莫要好心無好報,你挨打時節卻不要說出來呀!」

  旺子口答:「哪有此理!」

  方想外面木門雖是活口,現被幼童開放,鐵柵堅固,掛著極大鐵鎖,雙手被綁,如何飲食?內兩幼童年才十來歲,不等話完業已當先跑去。大的幾個把話說完,一面分人去找飲食,並告先兩幼童不可被人知道。去了一會,大的拿了一碗水和半塊麥餅趕來,說:「費了多少事方始尋到。」

  正隔著鐵柵喂與旺子吃,一面命人望風,以防大人由園中事完走回,撞上挨打。先去兩小的忽然趕到,手中還拿了兩隻烤山雞。眾人間他:「哪裡來的這肥山雞,必是你家叔爹留下,怎敢偷來送與刺客?」

  二童答說:「我家住離通往園外的後角門最近,只有叔嬸二人,一做園丁,一做女僕。么叔每日回來最遲,家中無人,先托鄰居代做飲食,由上月起雙方口角,么叔見我兩兄弟年已漸長,好些事都來得,便令抽出一點拔草功夫回家煮飯。吃完晚飯也無須再往園中做事,比較別人可以自主。因恐么叔今夜回來太遲,留有好些蒸饃,意欲往取。因張家人多,外人向來不敢走,近角門常時忘了關閉,也從未丟過東西。當日擒來刺客便是由此走進。惡奴們走時雖令關好,彼時正忙著斫柴蒸饃,又要去往門外挑水,口雖答應,忘了關閉。方才往取剩饃,剛到便見門外立定一人,命將兩雞帶與旺子,並還拿了一串製錢叫分與大家,以作酬勞,但不許對人說。」

  眾人均覺奇怪,問那人可曾見過,還說什話,二童略一遲疑,答說:「那人說旺子是他徒弟,托我們照看,別的未說,跟著人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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