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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愛子楊沂對於此人更是五體投地,敬若天神。因見武功真好的人有這大用處,對於兒子練武也就不再禁止,未次相見本有拜師之意,不料大水剛退,災情大減,人民在他指點之下好些都在重建家園,開墾荒地,眼看人心快要安定,此人忽然失蹤。隔不一月官差便來捉人,說他是個有名飛賊,幸而事前因他不肯說出名姓,老百姓背後不是叫他恩人,便是取上好些外號,看去貌不驚人,身無長物,所捐財物偏是那麼來得容易,為數又多,更不肯和人見面,心早生疑,並還受過他的囑咐,事前有了準備,老百姓又對他愛護,假作癡呆,將來的官差軟硬兼施擋退回去,由此便未見面。人民絕口不談,連自己暗中訪問都不肯說實話,也不知重傷養病的話是真是假。

  調任首縣之後,上司幾次探詢,都照預先想好的話回復,雖未洩漏他的真情,始終不知下落。愛子卻說此人決不會死,屢次想往尋訪,均恐走泄機密,於他不利,欲行又止。起身時愛子還曾力請,自己也急於想見此人,探明他的音信,難得安定有此老友,這高本領的異人以前又曾談過那另兩位異人的奇跡,雙方必有淵源。他是本地人,許能知道幾分。好在自己已無仕宦之志,連批文都不等便棄官而去,這樣昏庸殘暴的官場,也決不想叫兒子再求什麼功名,轉不如聽其心志,學成本領,還可多救點人。好在無官一身輕,父子二人共只一肩行李,足可隨意行止,前面不遠便是安定,何不就便訪問,看看周興渭,可知此人下落來歷。就是兒子不能拜師,這樣義俠之士得到一點平安信息也可放心,主意打定,便即尋去。

  安定乃省城通往天水平涼的要衝,商市繁盛,農產豐富,更是枸杞、大黃、甘草等有名藥材出產轉運之地,人民大都能夠求得衣食,赤貧極少,為甘肅省內有名富裕之區。七裡莊人家甚多,當地本年年景獨好,將近秋收時節,村鎮之中熱鬧非常。周興渭雖是一個老翰林,為全縣最負盛名的人物,但他世代耕農,到他這一輩方始讀書,居然點了翰林,這樣小地方自然當成一件天大喜事。但他做了十年小京官,雖然回鄉,並未發財,田地一畝也未增多。

  全家老幼八九口,三四十畝田園由他領頭躬耕自給,居然小康之家。平日絕口不談時事,地方官府對他先還尊重,因其家道寒素,向不倚仗紳宦科名出入官府管人閒事,剛回家兩年還長了兩年書院,近年索性連這號稱清貴的山長也堅決辭去,平日打扮得和農夫一樣,日子一久,非但鄉民看他和常人一樣,連地方官見他向不管事,也不回拜,往訪多半推說出遊未歸,也就不再理他。興渭聽親友背後譏嘲,非但不以為辱,反覺這樣省事,少掉好些麻煩,可是附近鄉民都和他好,容易打聽。昌壽父子稍一詢問,便把人尋到。

  本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久別重逢,再一談到各人辭官經過和滿肚皮不合時宜的憤氣,越覺志同道合,相見歡然。周家雖是農人,自耕自種,全家勤儉,回鄉數年反倒成了小康之家,比做京官時東挪西借、愁柴愁米要好得多。二人又都是持躬勤謹,生活清苦,對於朋友外人卻極大方豪爽,都喜盡其所有拿來待客,何況周家種有菜園,養有不少牲畜家禽,當時殺雞為黍,煮酒剪菘,共坐豆棚瓜架花樹之下相對歡飲,共話平生。雖是田家風味,沒有海味山珍,卻別有一種親切而又歡樂自然的情趣,男女老少全沒一點拘束。

  等將前事談完,回到周家挑燈剪燭重作夜話,昌壽這才說起尋訪隱名異人飛神子之事。剛一開口,興渭原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六七歲,比楊沂稍微年長,也在一旁陪坐,聞言兩小兄妹首先匆匆趕出。楊沂見他二人神色驚惶,覺著奇怪,假裝走動,跟出一看,周家門外甚是寬敞,只環著一道半人多高的花籬,左邊是一座瓜架,搭得頗高,綠茵茵的,右側房後環著一條小溪和一片稻場,再過去有十幾株大樹,一條黃牛正在靜靜的吃草。

  籬外大片空地也立著二三十株大樹,樹林過去便是一條河岸,通往相隔半裡莊鎮上的一條道路。沿河南岸都是老槐高柳之類。七月底邊的天氣,秋暑未退,蟬噪之聲到夜方息,方才賓主對飲便在那兩株大樹左近,這時下弦半鉤殘月剛掛林梢,一陣接一陣的涼風由田野中吹來,甚是涼爽,到處靜蕩蕩的。周氏兄妹男名周勤,女名周芸,初來雖未談到雙方學業藝能,看去人頗機警,女的也未纏足,動作均頗輕快。

  楊沂見兩小兄妹先借花籬掩避,一東一西兩面張望了幾眼,方始裝著看牛,同往左側林中轉了一轉,看意思好似留神房後有無外人窺探,並向隔溪鄰家門外乘涼的人問答了幾句方始走回,表面裝作從容,心中仿佛有事,處處留意光景。以前曾聽時和隨時指教,未便跟出,在花籬內裝看天色,暗中留意看了一陣。正要回轉,周芸已似警覺,和乃兄耳語了兩句,便同趕回,笑說:「我們前往看牛,楊世哥想必怕熱,我們不比老年人怕受涼,田裡事情已完,只等收割,我去端點椅子出來,就在門外樹下乘涼談心可好?」

  楊沂想聽異人下落,心料父親話將說完,主人神氣好似有點知道,意欲旁聽,方答:「多謝世哥世姊,今日天氣涼爽,小弟不熱。」

  周勤人已走近,忽改低聲說道:「楊世哥,可由年伯和家父談天,我們借著乘涼在外面留神察看要好得多。但是年伯所說的話一時不可提起,明日我們看好無人之處再行詳談就知道了。」

  跟著又故意高聲說笑,請楊沂只管隨便,不要客氣。楊沂還未及答,忽聽昌壽呼喊,進去一問,昌壽開口便說:「那位異人樹下強敵,內中一位並為所傷,我們非但以後不可隨便提說,還要格外小心。你到外面和二位世兄世姊乘涼閒談,我和周老年怕還有話商議,此事不可再提,明日自會讓你知道。」

  楊沂見二老都是那麼神情緊張,面帶愁憤之容,暫時只得退出。二老一直談到夜深方始上床。次日早起,昌壽因主人再三挽留,又見當地地土肥美,風景頗好,主人情意殷殷,反正無事,業已答應,先托便人回家送信,過了中秋方始回去。飯後天熱,便乘午睡時節,父子二人背人談說前事。

  原來安定東北會寧縣地當祖厲河上流,物產豐饒,比安定還要富足。照例越是這類地方富人越多,也越易發生不平之事。昌壽前聽周興渭所說異人便是其中之一。先是兩縣交界華家嶺附近有一牧童,年才十一二歲,原是一個窮苦孤兒,姓祖,乳名旺子,父母死時年才八歲,從小便與人家放羊割草,混口苦飯,終年衣不蔽體,仗著聰明伶俐,從小便受磨折,熬練出一點體力,能耐寒暑饑渴之苦,從來沒有生過什麼疾病。每日與左近人家把事做完,便往父母墳旁土崖洞裡一鑽。

  因其人雖聰明靈巧,口甜會說話,左近種田人都喜歡他年幼能幹,無論是做什事,只他答應下來一定做得好好,但是天性倔強,心高志大,又有算計,自知窮苦村童無人看得他起,表面不說,心裡卻想大來早晚能照父親死時所說好好為人,做點事業,平日對人只管一臉笑容,伯叔公婆喊得十分親熱,從不肯與人為奴,或是常年受人管束。每日前往相識農人家中幫做一點雜事,或代放羊割草,挑水掃地,但決不專做一家,當人長工。

  中間有兩家富豪見他那樣伶俐,年才十一二,長得和十五六歲一樣,一個小人,百多斤的水桶挑了就走,做起事來又麻利又勤快,從不偷懶,幾次想要將他收去做書童,他都不肯。內有一家是個小地主,年老無後,還想收作義子,他也堅拒。先兩家富人恨他不識抬舉,告知全村的人誰也不許用他,以為旺子沒有吃的必要屈服,哪知旺子竟是硬到底,年紀又長了兩歲,體力越發健強,善於爬山,見人都往當地山中采那野生藥材,跟著學樣,有時並還掘點山糧,打上一兩隻小的野獸,去往別村販賣。雖然生活比放羊勞苦,照樣可以度日,反倒多了一身衣服。

  當地民風誠樸,居民都與他父母相識,本不以那兩家富人為然,加以平日用慣,人去之後好些不便,又恐小小年紀為山中蛇獸所傷,一面去向富人求情,說他性野聰明,不易受制,何苦造孽逼他,一面向其勸告。旺子也因采藥打獵之事往返大遠,好些采藥材的地方均被商人和藥夫子包占,明知對方無理,野生之物誰都可采,無奈人小力弱,鬥他不過,偶然運氣好,得到一些拿到鎮上去賣,收的人偏都是那麼黑心,明明一樣東西,到了自己手中便十不得一,如其不賣。

  這班人和事前商量好一樣,第一個給少,第二個反更刻薄,比第一個給得更少,還要挑剔,不賣又沒有吃的,每次都要受上許多閒氣。自己還未長大,想起父母臨終之言,又不敢和人打架,遇見運氣不好之時,不是餓著肚子回來,便是露宿山野之中,餓了肚皮還要受凍,遇到大雨大雪更是苦透。手邊又沒有應甩的傢伙,轉不如代這些相識人家做點零工,放羊割草,還比較安定,只為生路被對頭斷去,非爭氣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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