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


  旺子正在咬牙狠心,想幾時能夠長大,遇見好人識幾個字,學點本事,不受人欺,多麼快活。這年覺著再有兩三月人已十三,老長不大,老遇不到好人,以前想往那兩個富家書房外偷聽先生教書,先記下來,等把書得到再去認字,聽了沒有兩天便被人趕走,內中一家始而非打即罵,後又強迫為奴,實在可惡。不久便發現那些讀書的小相公無一好人,教書的老夫子說話走路都是那麼搖頭晃腦,不知怎的看不順眼,人家又趕得緊。心想:我就把書讀成,和那先生一樣,連路都不會走,說出的話也叫人聽不懂,有什意思?讀書之心雖然冷淡下來,但這兩家財主聽說都由他爹讀書做官才有這片家業,那些兒女走將出來也是吃得好穿得好,出起門來卻跟著幾個大人,明和我一樣都是小娃,可是無論什事,或是要什東西,那幾個大人全聽他的招呼,非但沒人敢欺他,看誰不高興還要欺人,隨意打罵,自己便無緣無故被這兩家狗種打罵過幾次,故意把羊趕得滿山亂跑,人急得心裡火燒一樣,他們卻當作開心的事看了好笑。

  跟的大人專討這些小狗種歡喜,幫他打入罵人,連村裡幾個種有他家田地的大人也挨過打罵。內有一次受欺發狠,要和他們拼命,被幾個相識的大人勸住,再三警告,說是萬動不得,這兩家比那強收義子的陳老頭勢力更大,他家小人只有人敢動他一根頭髮休想活命。同時想起父親便為種了內中一家姓張的田,年景不好,欠了點糧,把家中東西逼光,吃了幾天官司,還把田強行收回,這才急病而死,死時再三囑咐小心之言。這兩家是親戚,又都財主,最是強橫,自己不肯做他書童,以致逼得連給人家放羊都不許便由於此。同是一樣人,天底下事為何這樣不平?再想起父親死時慘狀,不禁傷心痛哭起來。

  旺子正在悲痛,平日相識、常找他做零工的吳四老爹忽然尋來,說:「那三家恨你不知好歹,不許用你,我們已經托人求下情來。你小小年紀在山中采荒,實在可憐,還是回去的好。如今我和幾家同村的人也都說好,誰家有事你幫誰做,也不算是長工,由我們這幾家大夥供你吃的,每年冬夏還可尋一身舊衣服與你換季,你看如何?」

  旺子雖然年幼,頗有心思,常聽村人傳說,有兩個采藥人在山中遇仙之事,起初先想做人實在無什意思,窮人一年忙到頭,無衣無食,富人手腳不動,吃穿都好,還要打人罵人,把人送官治罪。像這樣的財主,便照父親臨終所說,大來能夠做到白吃白用白欺負人,還不講理,豈不和張家一樣?眾人表面不敢開口,背後提起人人咒駡,就做財主有什意思?看來還是成仙學道最好。

  第一不受人欺,也不怕窮,誰要倚勢欺人不公不平,我就殺他,叫這些財主們變成好人,再幫窮人的忙,使他變成財主,這有多好?不料用盡心思,時刻留意,把整座華家嶺和附近的深山全部尋遍,非但神仙影子不曾尋到,而且平日所聞那些山洞又髒又黑,污穢潮濕,好些洞穴中還有怪味,越看越覺以前所聞全是騙人的話。否則,既是神仙,便應公平講理,眼看許多惡人為何不問,只聽有錢人信奉神仙,升官發財,從沒聽說神仙給他什麼報應。所說不論真假,神仙放著許多窮苦的人死而不救卻是真的,似此重富輕貧,真有神仙我也不做。何況近來越想越無此情理,心便冷了下來。

  自己老想成家立業,做一好人,偏又不知如何做起。為了窮苦,連想讀兩句書都辦不到,連平日幾個相識的農家都因財主作對斷了來往,無家可歸,連住的一個土崖洞都不能明目張膽公然回去常住在內。正在悲憤頭上,忽有相識人尋來安慰勸說,寄與同情,當日又正大陰,快要下雨,饑寒交迫之際,不禁心生感激,覺著還是這些沒錢的種田人有點人心。所說幾家平日相處又好,不似別家只管上來說好,不要我做拉倒,做錯情願受罰,無故卻不受氣挨打,日久成習,不致像別的村童那樣常時受人打罵。有時為了多吃半碗薄稀飯,仍要受女主人的閒氣,只這幾家人最厚道,這一成了公用,至多冬來沒有穿的,吃的決不發愁。

  山裡業已跑熟,有時還可借著放羊掘點藥材,打兩隻野兔,換點私房錢,添點衣服。當時答應一同回去。因這幾家都養有好些羊,知其可靠,叫他一人代放,閑來做點雜事,早出晚歸,事完仍回崖洞居住。轉眼過年,主人又湊了兩件舊棉衣褲與他改好穿上,雙方倒也相安。那兩家富人子弟因其早出晚歸,難得遇上,也未生事。

  這日旺子想起明早二月十五年已十三,老是為人牧羊,如何才能上進,想起愁煩。早起趕了一群羊正往山口走進,忽在無意之中打到兩隻野兔。自從村人公用之後,人都喜他勤謹,旺子又有心計,把年下主人給的兩三百個喜錢和平日采藥所得湊在一起,買了一把尺多長的快刀和一根三尺多長的鐵棍、一柄藥鋤,自己再編了一個竹籃,照例放羊時必要帶去。眾人因他能幹,決不誤事,從未阻止。身邊還積有兩百多個製錢,一向不捨得用,準備積得多時再買一柄獵叉。華家嶺山口原有一所山村,住有六七戶人家,因有采藥人常時來往,倒開有兩家茶酒店。

  二月間天氣,花明柳媚,風景頗好,旺子放羊照例走出老遠,離山口還有三裡多地,左近野生枸杞甚多,采到大而成形的可得善價。旺子一直夢想掘得一株像別人傳說生具狗形的枸杞,發個小財。初進山口時,為想心事煩悶,無意之中在一老樹根下發現兔窠,當時打到兩隻肥的。因和內中一家酒鋪主人工老漢相識,便托人家代為燒熟,回來同吃一隻,再帶一隻回去送人。說完轉身要走,忽聽人喊:「好肥兔子,送我一隻下酒如何?」

  旺子回顧,見蘆棚下面坐著一個窮漢,年約三四十歲,身穿一件青布衣,貌相清瘦,兩眼卻是黑白分明,比常人明亮得多。腰間系著一根鐵笛。旺子自家雖然勤儉,對人卻極大方,又見那人衣服上面補了兩處,知和自己一樣窮苦的人,先當山中采藥的人,不知怎會未帶傢伙。暗忖:此人一清早便來此吃酒,面前只一把酒壺,連個酒菜都無,必是窮苦朋友,也許清早入山連吃的都沒有,便走過去笑說:「這兔子是我湊巧得來,沒費什事。本想留上一隻送人,你既想要,送你也好。大哥你貴姓呀?」

  窮漢把眼一翻,怒道:「你這小娃怎沒規矩?我比你年長得多,如何喊我大哥?實對你說,我由前日起還未吃過東西,本想向店家賒點酒食,無奈時光大早,沒有什麼吃的,吃了幾杯空心酒,正在難過。我吃得多,一隻兔子不夠,你不請客拉倒,你如請客,兩隻兔子全數送我下酒,再將你腰問的錢送我一點,好人做到底,你便喊我師父也不計較了。」

  旺子也是福至心靈,先覺那人說話無理,兔子全送,還要代會酒賬,上來先罵不懂規矩,本是有氣,正想挖苦他兩句;繼一想,此人說話似瘋非瘋,好些不通情理,也許空心酒業已吃醉,自來人窮氣大,反正白得之物,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既然請客,酒錢又不甚多,索性做整人情,交個苦朋友也好。聞言並未生氣,立時改口笑答:「大叔,怪我年輕,喊錯了你,兔子全數送你下酒,酒錢由我來付好了。你貴姓呀?」

  邊說邊將腰間藏了兩個多月未捨得用的二百多製錢解下,準備取出一二十文相贈。窮漢始而端坐不動,微笑說道:「我一直當你小氣呢,人真不易看透,想不到自己儉省,待人大方,像你這樣小娃真個難得,這枝鐵笛子便是我的姓名,你記住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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