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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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訪俠 楊昌壽想了一想,微笑答道:「多謝老夫子的盛意,昌壽為民請命,有心無力,十年讀書全無用處,此時業已醒悟,覺著在此情勢之下,無論官大官小,除卻昧著良心迎合上司、巴結敷衍、等候升官發財而外,決不以官家之力為百姓盡點心力,這樣的官做它何用。先父原是一個老農,因受富戶盤剝,差役欺淩,悲憤而死。臨終遺命要我用心讀書,做官之後好代人民做主,出他和許多百姓的一口怨氣,使所到之處人民過點好日子。並還說到,官要越大越好,如做貪官污吏,學了人家的樣欺壓百姓,便不是他子孫。先在景泰任上,我雖覺著遇事不能順心放手,還不像現在這多管頭。 身為地方官,一個廟會都禁不了,這官做它作什?假定暫忍一時,照府尊老年兄所說,等自己做了大官再照心願行事,恐也未必有此指望。再聽老夫子一說,想起這幾年來做官的經歷和一切官制法令,以上淩下,不問是非善惡,均要迎合上官個人喜怒利害來定,以及種種使人有力難施的悶氣,照此形勢,我便做到老,甚至內而宰相中堂,外而封疆大吏,照樣混到老死為止,多大心力也無從施展。 「我既不能做那日常違背良心、專做應聲蟲、已結上官、迎合巨室的貪官俗吏,更不忍違背先父臨終以前的遺命。我一想起他老人家受那富家和衙門差役的兩重惡氣,傷病交作,死時之慘,我真悲憤難安。反正一樣受氣,索性回去耕田,還我本業。雖然沒有宦囊,家只十余畝祖傳薄田,至多再去受富家和差役的氣,決不至於上面受人欺淩,下面還要不論是否本心都要奉行公事,再去欺淩百姓,使先父九泉之下更加悲憤。請轉告憲台大人,老夫子方才的口氣我已聽明,我雖有些同年在當道,自家也是散館翰林,親戚做大官的雖然沒有一家,師友同年卻不在少,但是我想天下老鴉一般黑,他們至多為了友情仗義不平,讀書專為做官還是一樣,便他們本人遇到我這樣下屬,也未必能有一個例外。既非我的同道,以後和他來往也是多餘。單論師友淵源、詩文知己,與世道人心何益。 家無餘田,與之交往反倒誤我耕耘,我已決定從此脫離宦途,長為農夫沒世,所願未成,只以為恥。目前既不會用他沽名釣譽,顯我做骨清風,為民請命,將來發生事變更不會說我預識先機,早有遠見,並還為此棄官而去,博那虛名。我只作為因病辭官,與人無關,不留一點痕跡。如其有心為難,將我下獄也是聽便,好在我向來每一到任天天準備交代,又向不帶家眷,如蒙早派賢能接替,容我一肩行李早日回鄉便感盛情了。」 另一幕賓也趕了來,知他出了名的書呆子,從不派什官差下鄉,遇到官事都是輕車簡從,帶上兩三人。稍小一點的事都是自往審問,輕不押人。無事便往民家串門,隨便閒談,一點官威沒有。人民十九和他相識,親如家人,無話不談、甚而做過壞事的人都不隱瞞,只要對方直言無隱,不加欺騙,從此不犯舊惡,決不過問。前在酒泉任上做了三年縣官,鬧得衙中差役紛紛辭退,他也從不利用官法強留。並說,照我這樣做法你們無法作弊,當然要謀生路,去只管去,到了鄉間如敢倚仗官勢和舊日惡習欺人,只比常人還要加倍治罪。結果鬧得衙中人都走光。後被百姓知道,爭先自往輪流應役,偶然坐堂問案,都是鄉民充當臨時差人,官司和解的居多。 他也政簡刑輕,極少坐堂,難得用到差役,無關重要的事都是兩造自來,連他一起坐在堂前石階或是花樹之下評理,均各心服意滿而去,至多兩三堂便可完結。監牢中常時空無一人,偶有個把不老實的刁民與人興訟,禁不住站堂的臨時差役和旁邊觀審的都是當地百姓,是非曲直、虛實真假多半曉得,官又聰明細心,善於開導,眾人對官親熱愛護,均敢說話,稍微一問立時分曉。人都對他敬愛,」 不忍欺騙,遇到田裡有什出產,常時成群結隊與他送去,推辭不掉,便合在一起大家平分,或是官民同樂。遇到年節令時聚在一起,高高興興飲食說笑上一天。可是他那麼一個小縣,從來無人欠糧,從到任半年後便沒有了盜賊,官與民簡直成了一家。 調任之時人民說什麼也不讓走,後經再三勸告,說景泰旱災已成,上憲為他善於辦賑,特地調去,還要回來,結果仍是偷偷溜走才得起身。到了景泰,地方雖然要大得多,做法也與前不同,官與民仍是成了一體。最難得是旱災之後跟著一場大水,除上流決口水來太快,當時淹死的人而外,真餓死的簡直沒有幾個,清官能吏之名全省皆知。自己早料這類人剛直倔強,未必聽話。東家和撫台偏因一時好奇,想試試他的本領,迎合朝廷之意,先調他的首縣,不料到任不久便發生此事。聽口氣還是同寅再三勸告,方始先上密稟,照他為人也許早就發出告示,嚴加禁止,甚而押上幾個會首和廟中和尚都在意中。 這樣呆子留在本省也是討厭,難得去志甚堅,並還沒有絲毫報復之意,立將話頭改變,一口答應,並還拿話把他套住,跟著又送一千兩銀子程儀。昌壽付之一笑,程儀也不退回,全拿來送了跟他辛苦多年、辦事忠實細心、志同道合、貌似鄉愚的一個年老落魄幕賓,和一個從中舉後便追隨不舍、表面像是長隨、實是由窮途中救來的患難之交,另外還有兩個新用的書童。 昌壽只有一子,隨衙讀書,年才十五,名叫楊沂。本意父子二人同返間中故鄉,餘均遣散。前說四人,幕賓年老思鄉,拿了程儀揮淚而別。新用兩人家在本地,雖感主人恩義,此去回鄉無事可做,經昌壽一勸,也都送出郊外為止。昌壽做了將近十年的官所積只二百多兩銀子,那一千兩程儀老幕賓最多,送了六百,新用兩人每人五十兩,只那長隨名叫時和,昌壽所送三百兩銀子雖然收下,毫未推謝,人卻說什麼也不肯離去。昌壽因他十年相隨,教他讀書頗多,文理通順,頗有才幹,又會一點武藝,不願耽誤他的前途,始而婉言辭謝,後並假怒堅拒,時和似因昌壽使其難堪,一怒而去,走時人都未見。 楊沂覺著此人不應如此,昌壽歎道:「我兒你哪知道,此人是個血性男子,這等走法十九含有深意。事出意料,我真不該操之過急。我恐他暗中跟來,比較明的同路反更使他寂寞呢。」 楊沂知道時和最是忠義,也覺父親料得不錯,哪知走了兩天始終不見人影,父子二人頂好對方激怒不來,也未在意。走時中元將近,第三天便是十五。方想本年燈會必有變故,過了兩天,路上聽說,這場燈會非但平安度過,並還化敵為友,成了一家,雙方勢均力敵,又經準備多日,各以全力相拼,會合之後越發盛極一時,繁華富麗之景實非言語所可形容。並因成大忠調度得好,一個受傷的也沒有。但那勞民傷財、人力物力之耗費為數之大簡直驚人。昌壽父子慨歎了一陣重又上路。 因老家是在四川間中左近,歸途是由省城東南起身,想經隴西天水再由秦嶺入川。這日行經鞏昌府,想起前在景泰任上交一義士,曾說他家住安定(現名定西)南城外七裡莊。有一昔年在京城相識的同年舊友周興渭,也是一個看破世情、歸隱故鄉的散館翰林,大家都是窮朋友,在京時又住同院,交情甚深,曾說安定昔年出過兩位隱名大俠,奇跡甚多,前交異人雖說從小在外流浪,專管人間不平之事,故鄉便在安定會甯交界華家嶺深山之中,與所說有關。 愛子楊沂聰明好武,從小強健多力,平日便喜放了書本不讀,去向時和偷偷學武。先想他讀書求名,屢戒不聽,自從辦理兩次賑災,見到兩次異人,越發想練武藝。那異人也曾答應將來傳授,只為彼此忙於賑災,對方形蹤飄忽,又無幫手,只在災民中選出二三百個壯漢,聽他隨時調度,搬運錢米,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此人神通廣大,每次由外回來定必帶有大批錢米,賑糧從未斷過,自己只照他所說專心領頭調配,官民合力一同辦理。內有兩個劣紳表面捐助,暗中侵吞,哪知對方神目如電,無論何人稍微舞弊立時知道,暗中警告,不消多日,好人固是格外出力,壞人也都斂跡悔過,改變過來。表面雖說官家出面領頭勸募辦賑,為此還得了極好名聲,受到上司嘉獎,民心敬愛,實則此人出力最多。尤其是他由各地捐募來的銀米財物,為數之多說起驚人,每一想起,書生無能,因人成事,坐享虛名,便覺慚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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