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拳王 | 上頁 下頁


  金標見對頭言語中已露鋒芒,如不接受便算膽怯,再如假裝糊塗,等到人家公然開口訂約報復,非但無趣,發難更快,就他本人不行,也必仗他家財到處約請能手,提前尋仇。二賊既是太極門下,昔年失蹤的那兩個劇賊和那號稱南北二極的怪人,多少也必有點淵源。老南極更是厲害,雖然他是一個有名俠盜,最講情理,像二賊這等出身的人決非所喜,同一門戶的人,到底不免偏向,何況二賊這樣聰明狡猾,善於做作,這南北二極只有一個受他愚弄,便是未來大害,不如索性吃完他的敬酒再作打算。

  當時謝諾,將舊鞋脫下留與主人,穿上那雙新靴子,作別而去。自己仍照雙方約定,對外絲毫不曾洩露對方蹤跡。和幾個老友見面,往濟南大明湖遊玩了幾天,始終未提前事,連想代姚順保上一年半載鏢的念頭俱都打消,乘著半夜同榻,偷偷告以另有艱險為難之事,非早回家不可,沿途遊玩山水乃是故意做作等語。姚順原極機警,聽出語中有因,料知為了取鏢之事結下怨仇,再三盤問。金標力拒,並說:「就是有事,老弟也難助我,你一插腳反有大害。」

  只得罷了。

  金標和朋友在山東境內遊山訪友,勾留了兩三個月便即回轉故鄉。到的那日,老遠望見愛子郝濟抱著一條剛生不久的小牛往野地裡走去。牛已比狗還大,愛子年才八歲,竟將那牛制得服服帖帖,隨他擺弄,絲毫不敢倔強。走著走著,忽又把牛舉起舞動,等那牛嚇得連聲急叫,重又捧在懷裡。人小牛大,用手腕捧著亂跑,看去絲毫也不吃力,心方一動。

  郝濟目光被牛擋住,不曾留意前面,忽然看見乃父提前回家。彼時年幼頑皮,乘著大人下地耕作,借放牛為名,赤著一雙小泥腳滿處亂跑,人被太陽曬得黑炭也似。因是村農人家兒童,沒有玩具,郝家祖訓,向例不殺耕牛,老牛多麼衰弱無力,也念著它一生勞苦,出力甚多,照樣好好餵養,死後掩埋,從不食肉剝皮或是出賣,平日照顧又極周到。郝家的牛也似明白主人心意,十分忠心,又是馴善又耐力作,這是一條老母牛所生。

  郝濟生來力大,從四五歲起,便經父母誘導他練武功,體格強健,一見生下小牛,愛如珍寶。那牛日久也成習慣,由他抱出抱進。這時,為了母牛有病,另外一條壯牛正在耕地,他便背著家人,準備把小牛領去吃草,捧在手上走了一段,剛剛放落,瞥見乃父側面走來,剛喜呼了一聲「爹爹」,想起乃母平日不許玩牛以防弄傷腿腳的警告,方要開口掩飾。金標見他周身灰泥狼藉,小牛卻被涮洗得乾乾淨淨,一張紫裡透紅的小臉,上面嵌著一對黑白分明的亮眼睛,望著自己,又是歡喜又是驚疑神氣,便將泥手拉住,小牛任其自在吃草。

  父子二人同回家中,放下所挑行李包袱,問知家人均已下地。全家上下通沒一個閒人,走了半年多光陰,反倒積了七八擔糧食,又買下一條壯牛,心頗高興。好在隱居以來,什麼事都是自己動手,出門回來,乃子年已十歲,生火煮飯、各種雜事俱都來得,便不令去通知家人,以免耽誤農作,一面勸說。等郝濟從頭到腳洗個乾淨,換上一身粗布短衣褲和一雙新草鞋,再將途中友人所送禮物,是幼童能玩能吃的,取將出來,令其隨意食用玩耍,一面把行李鋪蓋打開,分別安頓。

  金標對於愛子雖不打罵,並不姑息護短,教起來最有耐心。郝濟對於父親也最親熱聽話。金標等他吃完,摟在懷中,問長問短說了一陣,便問他這條小牛怎抱得動,何時開始。郝濟答說:「那牛剛生時只三十來斤,並不甚重,因為愛它,常時抱了出進。後被娘知道,罵了一頓,隔了三天未抱,便覺有些費力。近日地裡事忙,小牛因我從小抱它,十分親熱,我瞞了娘偷偷抱它,過了半月,想是抱慣,我又正練硬功,牛長越大,已有七八十斤,抱將起來反不吃力,還能將它的腳舉起呢。」

  金標回顧小牛,已跟了來,立在窗外,不住搖頭擺尾,似想愛子出去。郝濟又說:「起初抱牛,娘並不管,只嫌它跟出跟進,又撞壞過兩隻碗,連打過它兩頓。雖然不敢追進門內,除非將它系住,只一見我,不論相隔多遠,便追了來,因此才不許抱。如非家中人都有事,連小牛都不叫我放了。」

  金標笑說:「此牛果然可愛,但你那樣抱法不對,一則費力,二則牛一長大你便無法將它抱起。我看你這八九個月的工夫,力氣長了不少,如其得法,決不至於脫力。少時間明你母和舅母她們所傳武功和所教的書,我再指點抱牛之法。從此改抱為舉,教練出一條聰明的牛,非但好玩,也許還有別的用處。你如能夠一天不斷,無論多忙,每日舉了這條牛來去三四次,走得越遠越好,我不令你娘打罵,還給你做新衣服新鞋,你願意麼?」

  郝濟不知乃父想借每日抱牛出放,練那金剛神力,自然喜出望外。

  金標夫妻見面,草草談完前事,便各安息。次日一早,忽然接到一封書信,乃是二賊具名,大意是說,金標為人忠厚信實,始終守約,不曾對人吐露一字。盛情甚感,將來有緣,必當登門拜謝等語。

  金標才知二賊心深已極,自己走後,到處都有他的耳目窺探自己言動,且喜平生言出必踐,從不欺騙。這次覺著事關重大,微一疏忽便有許多人家敗人亡,為此苦心孤詣,任勞任怨,處處委曲求全,非但事情真相沒有向人洩漏,便那幾家鏢行事主,也是自己和所托有情面的人再三分頭勸告,只將所失鏢和財物如數取回,從優撫恤死傷人的家屬,不令追根,一面告以利害,說:「這兩個惡賊雖極可恨,但有許多牽連,不這樣和平了結,亂子鬧大不可收拾,真要報仇也非無望,只不可跟蹤搜索賊巢下落,如與二賊狹路相逢,自信必勝乃可下手。如肯聽勸,就此罷休,失物約好日期交還,決無短少,否則我便不再過問。」

  這班鏢師事主聽出利害,見自己都是這樣說法,只得一口答應,連那請有能手的兩家,因費了多少心力毫無所得,忽然有人代為辦到,占了現成。本領高的不好意思,又是多年老友,自無話說,本領差的更不必談。事經公議,不許違背,始終都由自己一個人暗中主持,連所約幾個老友雖然得知詳情,也未與賊真個對面,為想二賊改邪歸正,並免互相兇殺,用心細密,無一處不代防到,雖沒料到世家子弟甘為盜賊,並還估惡不俊,絲毫不念自己保全他二人身家門第和手下徒黨性命的苦心,反而結仇不解,偏又是太極門中後起之秀,好端端人已歸隱,又為別人材此強仇大敵。

  心中本在愁憤,覺著好心沒有好報,越是這類富貴人家出身的盜賊越是陰險凶毒,不知好歹,想起有氣,忽接此信,看那意思,分明二賊業已有些感動,就要尋仇也是將來之事,分手時節又曾施展本領,二賊那樣心高氣做,決不好意思轉尋別人,代為報仇,對付我一個老頭子。對方深淺雖不盡知,就這幾次相見,暗中留意,也曾看出幾分,無論他師長多麼高明,終久吃了酒色荒淫的虧,想要追上自己,也非三兩年內所能辦到,這類紈絝惡少哪有長性?走時取巧,十九不曾看破,必有戒心,知道報仇太難,本身又不肯下苦,又是豐衣足食的富貴人家,日子一久,顧慮大多,決不捨得與人拼命,多半就此冷淡下去。想到這裡雖已心寬許多,但因自家隱居在此,除卻幾個至親好友,連相識多年的人都不曉得,剛到家第二天,對頭便有信來,到底可慮,又恐家人知道驚慌,只得暗中留意,一面鼓勵愛子用功習武,日常都在戒備。

  光陰易過,一晃好幾年,始終沒有動靜,覺著以前所料不差,雖擔了幾年的心事,且喜愛子小小年紀便得家傳,因是從小練起,稟賦體力比自己幼時要強得多,就這幾年光陰,已練有一身極高的本領,就有對頭尋來,父子二人也能應付,常時想起高興,忘了年紀越老,雖然練功不曾間斷,到底無什進境,好在平安無事,也就放開。

  這年有友來訪,談起二賊自從那年一會之後,從此銷聲匿跡,大家均覺奇怪。一晃數年,業已無人再提。中間有兩個仇家想為死人報仇,一個費了兩年心力不曾尋到,就此回鄉拉倒。一個在充州訪查了三四個月。忽然失蹤,二賊也始終連手下蒙面的徒黨都無一人出現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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