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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異域班荊成宿契 別有傷心史深宵促膝話前因(1)


  原來虎王姓顏。乃祖顏浩,文武全才,又精醫理,在明壹宗時官居禦史,因參逆黨,落職被害。乃父傷心父仇,暗思自己不能報仇,帆顏偷生,改名顏覥,攜著妻室逃往雲南。原準備暫避逆黨兇焰,遇機再行報仇。誰知逆黨網羅密佈,到處搜捕嚴緊,稍大一點的地方便存不得身。仗著會點醫道,自幼學過一點武功,便逃往雲貴深山南疆之中,隱起姓名,為山人治病,糊口度日。

  此時顏妻業已懷著虎王,因為平日跟著丈夫辛苦逃亡,未免勞頓一些。這日打聽出一處趕集,又值空乏之際,相隨出去行醫。顏覥算計乃妻相隔臨盆之期,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又值春夏之交,蠻煙瘴雨,暑熱郁蒸,天時陰晴,一日數變,既恐動胎,又恐染了瘴毒,原再三勸她不要偕往。顏妻因為昔人粗野,不知禮節,不願孤身一人在家,執意非去不可。少年患難,彼此自多愛憐,顏覥不忍違拂,只得同往山墟中走去。

  走入萬山之中,行經一個極險峻的山崖之下。二人初來路生,不知那崖左右慣出奇禽猛獸,連山人通行都有一定時間,因為行路疲勞,少坐歇息。一會覺著口渴,顏覥自去尋水,讓顏妻坐在崖前山石上等候,去了好一會未回。顏妻雖知那一般的地方土人最敬走方郎中和買賣雜貨的行客,乃夫又有一身武藝,不致出甚亂子,只是口乾舌燥,熱得要噴出火來,再也忍耐不住。欲待跟蹤尋去,又恐乃夫從別處繞回,彼此相失。顏妻正在焦渴無計,忽見遙天高處有一片黑雲移動,先未怎麼在意。過有片刻,猛覺一陣暴風撲面吹來,眼前一暗,似要變天神氣。忙抬頭一看,一片黑影,正從後頭上天空中往身後崖頂飛越過去,疾如暴風吹雲,一瞥既逝。飛過時,地下面的日光竟被它遮蔽了數畝方圓之大。也沒有看清那東西的全身,黑影中仿佛見有羽毛翻動,烏爪隱現,猜是怪物之類。

  顏妻心剛一驚,忽又聽崖頂折枝之聲微響兩下,接著便聽骨碌滾墜下一些石塊。顏妻身在崖下,恐被打傷,忙將身往崖凹中一躲。又聽噗噗兩聲,那石塊正落在身前不遠。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石塊,乃是兩枚不知名的山果,其大如碗,葉已迸裂稀爛,汁水濺流,芳香四溢。休說是吃,聞那股氣味,也覺心清神爽。顏妻來自北方,南疆佳果多不知名,以為是崖頂產的好果實,被适才怪物帶起大風吹落。可惜跌得稀爛,恐地上留有蟲蛇盤踞過的餘毒,不敢輕易拾起解渴。

  方在惋惜,一陣山風吹過,崖腰又有響聲。抬頭一看,正是同樣一枚異果,方才墜至崖腰,被一盤藤蔓絡住,風吹藤動,松落下來。心中大喜,連忙伸手一接,恰好整個接住。取出身旁佩刀,劃開了皮,裡面整整齊齊攢聚著十二瓣果肉。揭下一嘗,真個甘芳涼滑,汁多味美,無與倫比,立時心曠神怡,煩渴盡去。連吃了六瓣,打算把餘下的六瓣留給顏覥。

  顏妻正在蹺足凝望,忽見顏覥披頭散髮,身帶弓刀全都失去,從前路上跌跌撞撞,亡命一般往斜刺裡山徑之中跑去,邊跑邊朝自己搖手,隱隱似聞:「還不快逃!」

  再往他身後一看,相隔十丈左近,一條比水牛還大,吊睛白額,烏光黑亮的大虎,正跑步跟蹤,追隨不舍,不禁心驚膽裂。日前山行,顏妻曾遇見兩個大豹,俱被乃夫打死。並且所帶弓箭,又是山人所贈,箭頭有毒,無論人獸,當之必死,何以不在手內?知道那虎必定厲害,乃夫自知無幸,不敢往回路逃,以免與己同歸於盡,後見力竭勢窮,難逃虎口,夫妻情重,恐那虎傷了他,又撞來傷自己,不知逃避,特地拼命逃向近處報警,將虎引向別處。

  顏妻一時傷心情急,也沒計及自己身懷有孕;平日雖也略習武功,還不及乃夫一半,去了也是白饒:竟然一路哭喊著:「救人……」

  拔出防身佩刀,拔步追去。還沒追到山徑拐角之處,那黑虎倏地回身,緩緩跑來。遙望乃夫,尚未膏虎吻,本向山徑下跑著,見虎一回身,想是怕它來傷妻子,也回轉身來追。手中舉著兩塊石頭,口裡喘吁吁地吆喝著,腳底踉踉蹌蹌,簡直不成步數。顏妻見夫未死,猛地把心一橫,決計以身相替,高喊:「你還不乘機快逃,要做顏氏不孝之子麼?」

  喊著,人早朝虎迎去。

  那顏覥在取水時遇虎,連用刀箭,俱被虎用爪抓落,知道厲害。果如顏妻所料,恐傷妻兒,與虎繞山追逐了好些時,委實筋疲力竭,才拼命趕回示警。這時一見妻室喊哭迎虎,看出是願代夫死,越發傷心難過。並沒聽清喊的什麼,也把心一橫,大喝道:「我夫妻要死,做一處吧!」

  說罷,賈著餘力,朝虎追去。

  顏妻見喊他不聽,那虎離身越近,狂喊一聲:「我與你拼了!」

  正要拔步舉刀上前,那虎相隔丈許,忽然橫身停步,蹲伏下來,長尾搖擺不已。顏覥見虎離妻室越近,一著急,忙用手中石塊打去。那虎把左邊前爪一舉,便己撲落。顏覥見虎已停步,滿臉驚惶,氣急敗壞,顧不得再和虎拼,不問死活,縱將過來,一把將愛妻抱住。這一雙並命鴛鴦,彼此都非借死,只是你顧我,我顧你,在這性命交關之際,互相急返張皇,關心太切,受驚過度,一見面,都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地擁抱著喘息,反把身側伏虎,咫尺危機,忘了個乾淨。及至殘息微蘇,驚魂乍定,正該軟語詢平安的當兒,顏覥忽然想起還有虎呢。忙回頭一看,那只比水牛還大的黑虎,就伏在離身四五尺的地上,目光如電,精芒四射,豎著一條比臂膀還粗的長尾,正左右搖擺呢。身臨切近,越顯得龐大兇猛,雄威逼人。不禁脫口喊了一聲「哎呀!」

  顏妻在情急欲死之時,拖著一個肚子,拼命急跑,力氣用過了度。等到與乃夫相見擁抱,說不出是驚是喜。當時勢子一緩,氣一松,不由神昏力竭,四肢綿軟,口噤無聲。她原是面虎而立,神志稍定,首先發現那虎就在眼前。怎奈不能言動,只伏在乃夫肩上,幹睜著眼著急,休說拉了同逃,連話都藏在喉腔裡吐不出口。後來她聽乃夫一聲驚呼,心裡一驚,把神提起。猛然一動靈機,她才覺出那虎自夫妻相見就伏在那裡,始終一動未動,不時擺動長尾,生相雖然猛惡,神態甚馴。又想起它适才追人時,也只緩緩跑步,並不和平時所遇的猛獸,只一見人便連聲怒吼,一躍十來丈,當頭撲去那等兇狠神氣。常聽人說起,虎稱山君,最是通靈,專吃惡人,不吃好人。莫非不該做它口中之食?

  顏妻念頭剛轉到這裡,忽然腹痛欲裂,通體汗流,再也支持不住,一歪身便往地下蹲去,顏覥回頭見虎,明知空身一人尚難脫虎口,何況還扶持著一個將要臨盆的妻室。不過人在急難之中,俱是求生心切,仍是扶著愛妻同逃,死活都在一處,見愛妻睜著兩眼望定自己身後,一陣驚呼,竟如無覺,知她嚇得神志已昏,不能言動。顏覥正在擔驚害怕,打算奮力抱起逃走,忽見她面容驟變,身子順手彎往下溜倒。百忙中,剛伸手去扶時,猛又聽腳底呱的一聲。原來顏妻驚嚇勞累過度,竟動了胎,將小孩生產下來。顏妻又是頭胎,百苦交加,當時便痛暈過去。

  顏覥處在這種境地,再也無計可施,當時一著急,幾乎站立不住,也隨著暈倒。一交跌坐在地上,戰兢兢不能轉動。眼看那虎站起身形,往身前緩步走來,自念不免一死。暗忖:「虎非極餓,不吃死人。」

  便往前爬湊上去,一心只想拼著一身,去將虎喂飽,以冀萬一神佛默佑,妻子因此得脫唬吻,便是萬幸。誰知那虎竟擦身而過。顏覥仍想以身相代,成心激怒那虎,一把虎尾未抓住,虎已往身後繞行過去。忙偏轉頭一看,那虎頭也未回,業走出四五丈遠近。剛慶有了一線生機,虎到崖側,忽然止步,舉起左爪,去抓那佈滿苔蘚的山石,只一兩下,便聽叭噠一聲大震,一塊五七尺方圓的大石塊竟被虎爪抓落在地上。這一震,竟將顏妻已死驚魂震醒過來,喊了一聲「哥哥,你在哪裡?」

  這時顏覥,也再說不上什麼害怕憂急,慌不迭地湊上前去,溫慰道:「妹妹莫怕,你生了孩子了。」

  顏妻道:「你還是在這裡,我知道它是山君,不吃人的。如今怎不在這裡,走了吧?」

  一句話把顏覥提醒,想起那虎還在近側,不由激靈靈又是一個冷戰。忍不住再往前一看,那石倒之處現出一洞,虎已往洞中鑽進,只露出一點尾尖。不一會,倒身退出,動作卻甚敏捷,出洞之後,一橫身,又往回路走來。

  顏覥看它越近前越走得緩,大有蓄勢待撲之狀,以為這次決難免了。心痛妻兒,目注危機,口裡卻故作鎮靜道:「那虎走了,我給你到那邊尋一個安身所在。少停一停,你自用刀切胎兒的臍帶吧。」

  邊說邊站起來迎將上去,仍想捨身喂虎。虎見人來,便往回走;人不走時,虎又轉身來追。如是者再,漸覺有異。心想:「反正身有處,死有地,這虎如此龐大,又是黑的,莫非是個神虎,並不吃人?否則再添幾個,這時也沒命了。」

  想到這裡,膽子一壯,索性跟去,看它如何。腳底下一快,那虎也跑得快,尾巴連搖,狀甚歡馴。轉眼跟到崖前,那虎轉身往洞中倒退而入。顏覥把生死早置度外,也迎頭跟入。陽光正斜照入洞,見那洞是一石穴,大約三丈方圓,甚是平潔。還想再看,那虎已用頭朝自己頂來,意思似要自己進來。試一撫摸虎額,高竟齊頸,毛甚滑韌。虎仍緩緩前頂,意極馴善親昵。

  顏覥這才寬心大放,喜出望外。想起妻兒臍帶,危急之中尚未忙得去剪,一陣酸心,不由流下淚來,撥轉身出洞便跑。到了顏妻跟前,悲喜交集道:「妹妹莫怕,那虎是個神虎,不但不傷人,還帶我們找著好地方,可以安身呢。我抱你進去再剪臍帶吧,省得著了山風,種下病根。」

  說罷,不俟答言,將顏妻雙手捧起,往洞前走去。

  這次那虎並沒跟行,只在洞側蹲伏,看見人來,立起搖了兩下長尾,仍複臥倒。顏覥朝它道:「适才是我不好,虎神莫怪,少時再來賠話。」

  說罷,入洞放下妻室,先出洞尋了些枯枝,生了一堆小火,將帶的一床草席鋪好,算是地鋪。落難之中,也顧不得血污,幫助顏妻剪了臍帶。因是熱天,行囊無多,把上身衣服墊在產婦身下。再脫了一件短衫,裹了嬰兒,渾身只剩了條褲子。幸而天氣和暖,洞又向陽,暫時還不致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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