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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浩劫慟沙蟲把臂悽愴生何著 甘心伏斧鉞橫刀壯烈死如歸(3)


  四虎立處,正在他們的前側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縱身出去,嗣見眾紋身族人咬了一陣耳朵,齊舉手中刀,望著山樓作出狠狠欲殺之勢,然後分列開去。那些山樓十九因山而建,長達裡許,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紋身族人是一些婦孺老弱,動作卻極敏捷,除幾個極小的嬰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這頭到那頭全都布好,每隔十來家必有一個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殘害,自己若現身出去,必將山人驚動,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靜以觀變,看他鬧些什麼把戲,便沒有動。

  眾紋身族人分派走後,為首老人從身後取出一條花花綠綠,長約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眾紋身族人齊搖手中短刀示意,各從腰囊內取出一根二尺來長形似棒褪之物,與刀分舉手內,頻頻向樓搖晃了幾下。老山人便把短刀銜在口裡,倏地一躍兩丈高下。跟著披頭散髮,連縱帶跳,時而猿蹲,時而鵲躍,咬牙切齒,在樓前一帶縱橫往來行動如飛,身子輕捷異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狀類瘋魔,做了好些怪狀。細看情景,頗與山寨妖人行那巫蠱之術仿佛相同。眾紋身族人齊都趴伏在地,狀甚恭肅。

  似這樣做作了有小半個時辰,樓上山人似都睡死,並無一人驚覺出視。到了後來,老山人動作更疾,將手中旗幡連連招展,取下口銜短刀,向空擲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處落將下來,啪的一聲,插在土裡。老山人低頭一看,先似驚訝,略一躊躇,臉上又轉獰惡之容,匆匆將刀拔起,朝著對面山樓一指。眾紋身族人也各將手中刀一搖,飛一般朝山樓下奔去,轉瞬之間,緣梯而上,一個個輕腳輕手,掩到樓門旁邊。先探頭偷望,然後慌不迭將手中形似棒槌長物,朝門內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縱援而下,再上別的樓;有那相鄰近的,便從樓上沿山腰攀躍過去,都是同樣動作。山樓原是敞的,有門無戶,容易下手。每一紋身族人約分派著二十來所山樓,多少不等。眾紋身族人出此人彼,頃刻便走過了一小半。

  四虎先當他們行刺,後來又覺不是,那棒槌說是暗器,沒見瞄準,多是掩在門側,用手往樓門內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後來留神觀察,才看出紋身族人甩那東西甚是謹慎,甩的一頭從不對著自己,也不用手去觸。同時身借牆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門內微一甩動,慌忙抽回。退時將手平伸向後,糙頭沖外,相隔己身惟恐不遠。好似中藏毒物,設有機簧,雖然開了機簧甩出,猶恐餘毒沾染之狀。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會,眼看沿山麓一帶山樓,眾紋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山樓有十好幾處散居各地,大都靠著山崖建成,有遠有近,尚無紋身族人前往。眾紋身族人中有幾個擔任得家數少的,先完了事,齊向號樓前發令的老山人興沖沖跑來,到了身側,各比了比手勢,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過的山樓一指。眾山人齊從地上縱起,高舉短刀、棒糙,正待開步跑去,猛聽一聲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飛來幾枝長矛,齊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聲,首先應聲而倒。眾山人也有三個被飛矛貫胸而過,死於就地。只一個沒被刺中,口裡怪叫連聲,竟似招呼同黨。亡命一般沿著山麓跑去。

  接著便聽蘆簽吹動,從斜對面一座高崖孤樓上縱落下六個山人,各持腰刀、長矛,背插短矛、弓矢。有兩個口吹蘆笙報警,下余幾個同聲狼嗥怪叫,飛也似追將過來。各處山崖間山樓上的山人也都聞聲驚起,蘆笙與人的喊叫之聲互相呼應,靜夜空山,響振林樾,宛如潮湧,甚是驚人。一會工夫,約有三百多個男女山人,全都趕到嶺麓左近。山樓上依舊響聲起伏,睡眠正熟,一個也未驚醒。這時眾紋身族人聞得山女驚呼,回顧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洩露,紛紛縱落,與先前那山女聚會,全都面向外,圍成一圈站定,各舉短刀,也不驚慌,也不逃走,反倒齊聲唱起歌來。眾山人趕到鄰近,也停了腳步,見狀俱有驚懼之色。幾番喝間,紋身族人先是不理,後來歌聲止住,縱出一個山女,咬牙切齒,怒指眾山人,連罵帶跳,吼了一陣。眾山人便和她軟語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語,聽那意思,仿佛眾山民先是威喝,紋身族人未理。後來又向紋身族人索討一樣東西,如若交出,便可講和放他們出穀。知道這些婦孺絕非蠻人之敵,何以蠻人已然殺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敵,又害怕起來?猛又聽山樓上一聲暴喝,所有山人全都驚醒出視,正待紛紛下躍。下面山人好似驚慌已極,立時一陣大亂,齊聲呐喊,叫樓上蠻人千萬不可下來,人聲嘈雜,也聽不出喊些什麼,樓上眾山民也真聽話,不特立即不出,已縱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於是樓上樓下,千百眾山民都向眾紋身族人說著好話央求。眾紋身族人好似十分堅決,一任眾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樓上眾山女見狀,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來。下面眾山民各把長矛、弓矢舉起,對準紋身族人,口裡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後來,有一女紋身族人忽然將手往樓上亂指,口中亂叫。所指之處,樓上眾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樓老少,慌忙躍下。四虎細看,俱是紋身族人未去過的所在,這些山人剛縱下地,那女紋身族人忽又一聲慘嘯,向天跪倒,喃喃祝告。眾山民大約已知絕望,紛紛張弓搭箭,手揚刀矛,齊向紋身族人瞄準。一時刀光矛影,映月生輝,密集如林,只等號令一下,就要發出。眾紋身族人仍然行所無事,面不改色,祝告已畢,從容立起,齊都手握短刀,仰天慘嘯。

  樓上二拉見狀,忽然暴怒,狂吼一聲,揚手一矛,朝著為首女紋身族人擲去。他這裡矛正出手,還未到達,眾紋身族人倏地回轉刀尖,各向自己頸間奮力刺去,刀下人倒,屍橫就地。同時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飛到,樓下眾山民得了號令,都就原立之處,刀矛齊舉,弩箭如雨,發射出去。晃眼之間,眾紋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釘地上,悉數喪命,無一倖免。

  亂過一陣,二拉出聲喝住,吩咐取火來燒。樓下眾山民轟的應了一聲,四外跑去。一會取來許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種點燃,避開下風,向死紋身族人身上擲去。人多手眾,頃刻成了一個大火堆,燒得那些山民屍骨爛肉焦,油汁滿地,奇臭之味,觸鼻欲嘔。

  四虎見山人發矛擲火,都是相隔老遠,無一人敢走近。樓上眾山民還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禍之將至。說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動又極自如,並無異狀。四虎方在心疑,忽聽二拉在樓上向下面眾山民發話說:「紋身族人屢次生事惹禍,昨日慘敗,受了神誅,乃是自我。剩下這些老弱婦孺,因恐留此為害,將他們禁閉石洞以內,本想過一二日打發他們走。不料出了家賊,受他勾引,偷開石洞。結果這幾個家賊反為所殺,被他們乘著我們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蠱子。雖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無蠱子飛入七竅,無法看出。

  仇人又是存心拼死,無論如何不肯講和,給我們解救。還算發覺尚早,沒有全遭暗害。現時大仇雖然得報,樓上這麼多人卻生死難定,為免後患,本應放火燒山,連人帶樓,一齊燒成灰,才保沒事。無奈穀外還有紮端公和他手下紋身族人給我們惹的一處大對頭,不知何時尋上門來晦氣,必須人多才能抵敵。我打算火只管燒著,但不用死在裡頭,由我率領,帶往西大林內,去找地方安身,晝夜求神。也許仇人已死,蠱子沒了主持,害不死人。過了三日,沒被蠱子飛進七竅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發作時再死不遲。你們看是怎樣?」

  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願意。樓下眾山民見二拉貪生,不肯火殉,頗不謂然,不由起了騷動,漸有出聲責問的,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山人酋長向來橫暴,唯我獨尊,從來不許部下違逆。二拉實因怕死理虧,才用好話和大眾商量。見下面眾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壓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你們當我怕死麼?現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占了六七成,你們想想哪個人多?按理來說,就該叫你們到西大林去,由我們在這裡居住,想法醫蠱,才算公道。只因我捨不得這個好地方,醫好了病大家還要回來,恐怕萬一蠱子從人身裡飛出來,留下了禍根,沒法子收拾。适才我們在樓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虧你們沒等他們把手腳做完,就發覺趕來,有這一點好處,才不要你們出谷,自甘退讓,你們還不識好歹?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個還敢說一個不字。你們都給我快滾,若不聽話,我們對打,來分高下便了。」

  二拉越說越怒,突地把手一揮,樓上眾山民一聲暴吼,各將刀矛弓矢舉起,其勢洶洶,大有準備廝殺神氣。樓下眾山民悚于二拉權威之下,又見樓上人多勢眾,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發難,群囂頓息。二拉料定他們俱畏蠱毒傳佈,加以眾寡懸殊,心有顧忌,益發氣壯,二次厲聲喝問。樓下眾山民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頭,商量了一陣,齊聲回答:「任憑二拉作主。」

  二拉便命樓下山人分一半速取乾柴到來,沿山鋪好應用;另一半去取衣糧、牲畜,堆在穀口,以備攜走。樓下山人應聲散去。

  四虎旁觀了一會,聽出二拉等是中了紋身族人的蠱毒,事前並受了片時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說穀中埋伏放火,乃是紋身族人所為,後來紮端公箭傷胡、梁二人,也只見七個紋身族人,並無山人在內。看今夜神氣,他兩家分明是仇敵,至多山人曾經附和過紋身族人,決非主謀,已可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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